郭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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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雲鶴走過去,敲了敲箱子,抬眼看向衛斯昭,聲音中帶了一絲探究,“奉殿下之命?”
    此時,陽光透過牆外高大的枯柳,灑在箱子上,交錯枝椏的影兒也就落在樸素的箱子上。
    衛斯昭一拱手,解釋道,“夏大人有所不知,神風鏢局本就是殿下開的。”
    “嗯?”夏雲鶴怔在原地。
    衛斯昭又道:“所以夏大人托神風鏢局走的鏢,殿下是知道的。”
    夏雲鶴心中一駭,與臻娘麵麵相覷,她想起那天晚上在太守府門外,關於神風鏢局,秦王隻字未露,不禁對謝翼的行事多了幾分敬佩,小小年紀,如此心智。
    穆修年推了衛斯昭一下,皺眉道,“錢公公叮囑不能給外人說。”
    院中的人都笑了,衛斯昭亦笑著道,“夏大人怎麽能算是外人。”
    穆修年一時噤聲,撓了撓後脖頸,不好意思地笑了。
    衛、穆二人指揮眾人將箱子抬到屋內,夏雲鶴連忙向幾人道謝,說話間,夏雲鶴問,“殿下近日忙些什麽?”
    穆修年答道:“近來天氣愈冷,河水上已結了一層薄冰,戎人的騎兵小隊在河對岸徘徊,沈老將軍怕出事,帶著殿下一並出關巡查。殿下臨行前,命我二人跟著鏢隊一起去上都。”
    衛斯昭掃了一圈眾人,才抱拳客氣道,“夏大人,我等還要回去複命。”
    夏雲鶴聽完,連忙向幾人道謝,衛、穆二人領著一幹人等離開。
    傅三爺見此,也告辭去辦鄭冕的事。
    臻娘摸索著逐一打開大木箱,翻出瓦藍布包起來的白狐大氅,起身尋夏雲鶴,“謝天謝地,秦王殿下當真送來得及時。”
    三娘也湊上去翻找,卻翻出白狐團扇,三娘拾起扇子,捏著扇柄轉了幾圈扇子,懶洋洋以扇掩唇打了個哈欠,頗為惋惜地說道,“大冬天的,哪裏用得上扇子。夏天這裏風沙又大,這麽好的扇麵,會被沙子刮壞的。”
    臻娘戳了一下三娘的腰,“行了,快來幫忙收拾。”
    三娘哼了一聲,起身分揀衣物。
    夏雲鶴撿起椅上的墨色大氅,心裏盤算著哪天親自過去給謝翼道謝。上一世她總是替太子操心,奈何太子是非不分,最後養出一匹中山狼,這輩子活到現在,她並未幫謝翼多少,反倒是這孩子時常記掛她這個先生,讓她省心不少。
    這麽想著,她臉上便不覺掛上幾分欣慰的笑意。
    三娘看見,問道,“公子一個人在笑什麽?”
    夏雲鶴斂了笑意,想了想,說道,“有了禦寒的衣物,我們又節約了一筆銀子,不該笑嗎?”
    她笑著離開,留三娘在原地咬著手指思索。
    ……
    轉眼又是一旬。
    傅三爺將鄭冕安排在瑞澤一處偏僻宅院中,叮囑鄭家人小心謹慎,不可多與外人接觸,鄭冕自然連連答應,一家人平日裏深居簡出,更是比之前打起十二分精神。
    張素大夫聽說這事後,也在鄞郡城南賃下間屋子,開起醫館,城中人聞之無不欣喜,生病的人家隻要請來張大夫,病人在屋內遠遠聽見張大夫咳嗽一聲,這病就能去一大半。米太守也登門拜訪,當太守問及緣何下山?張先生回道,“今年山中冷得早,我這上了年紀,挨不得凍了。”
    在此期間,沈拂劍拽著夏雲鶴去了張大夫的醫館,張先生號完脈,隻說道,“先天不足,溫補為宜”。沈拂劍吃了一驚,“先生,他小時候身體好著呢,是落水受驚後才變這樣的。”
    張大夫帶著疑惑再次診脈,隨後十分肯定地說道,“確實是先天不足。”
    沈拂劍看了夏雲鶴一眼,隨後一拍手,恍然大悟,推理道,“我說呢,掉水裏能嚇成這個樣子,原是先天不足,小時候一塊瘋玩看不出來,你經了那樣的事,後天有損,傷了根本,才變成如今病弱的樣子。”
    夏雲鶴在一旁咳嗽幾聲,心中暗自舒口氣,卻見沈拂劍急急忙忙問張大夫,“用什麽方子調理?”
    張素道:“憂思過甚,鬱結於肝,陰虛火旺,心火上炎。”說著,老先生在方箋上刷刷刷幾筆,擱筆在側,將紙箋對折遮住所寫遞出去,沈拂劍伸手去接,卻被張先生躲開,示意夏雲鶴接著,並告訴她回去再看。
    回到家後,夏雲鶴翻開方箋,隻見上麵寫道,“閉門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
    這是讓她當個閑人。
    可惜,她無法真當個閑人。
    借著炭盆的火,將方箋付之一炬,她一揚手,灰燼消散在空中。
    傅三爺進來道:“公子,車駕已經套好。”
    夏雲鶴起身理好衣服,“走,去郭駝村。”
    馬車出了城,向南行駛,過了賓水,一大片大一片的蘆葦叢,道路兩旁是挺直的楊樹,裸露的黃土地上還有積雪未消,幹枯的葉子隨風滿地打滾,臨近村口,有個斜土坡,坡上有棵柿子樹,光禿禿的枝幹,枝頭卻綴著紅柿。
    夏雲鶴下了車,傅三爺將車馬拴在不遠處的拴馬樁上,過來給夏雲鶴領路。
    傅三爺登上土坡,麵朝賓水,指著遠處水麵讓夏雲鶴看,“賓水從西山過來,轉過彎,到郭駝村水麵鋪開,今夏雨勢又急又凶,上遊攢了兩倍的雨量,一下全灌進郭駝村,田地全淹了。”
    夏雲鶴指著河對岸,問道,“那邊也是郭駝村的地?”
    “那邊不是,那是鞭杆莊的地,哎,大半個縣都淹了,何況兩個小小的村子。”
    二人下了土坡,往村裏走,迎麵碰上一個包著頭巾的姑娘,那姑娘看見他們,揉了揉眼睛,興衝衝向他們揮手喊道,“夏大人!”
    女子取下頭巾,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夏雲鶴認出是落霞寨的那個姑娘,沉默半晌後,想起她的名字,“連——月娥姑娘。”
    少女開心極了,說道,“夏大人記性真好。”,但等月娥看向傅三爺時,女子臉上的笑意散去,上下打量了夏雲鶴與傅三爺一番,旁敲側擊問道,“夏大人怎麽有空來我們村?”
    傅三爺道:“你爹呢?”
    月娥皺皺鼻子,一歪頭,氣呼呼地說道,“三爺一貫消息靈通,用得著問我?”
    “哎,你!”
    夏雲鶴攔下傅三爺,向月娥坦白道,“實不相瞞,我正是為了‘夜不收’一事而來。”
    月娥低頭不語,每次話到嘴邊,又沉默下去,隻見她攥緊頭巾,一咬牙,“夏大人隨我來。”
    ……
    郭駝村有很大一塊空地,空地中有一棵參天古槐,樹幹粗大,需兩成人合力才能勉強環抱,而在大樹右側十丈開外,便是本村的宗祠。
    村裏早已有人留意到傅三爺與夏雲鶴,一傳十十傳百,夏雲鶴的身影剛一出現在宗祠門口,村民們便紛紛湧來,想要一探究竟。孩童們趴在不遠處的戲台邊,伸長脖子往這邊張望。
    夏雲鶴抬眸從這些人身上掃過,粗衣短褐破夾襖,有人包著發髻,衣衫舊得五花八門,與荒涼的黃土倒是融為一體,實在分不清是衣衫更髒些,還是黃土更厚些。
    她打量眾人,郭駝村的百姓也好奇地打量她。
    與他們相比,夏雲鶴一身素色長袍,過分幹淨,與這髒撲撲的環境格格不入。
    一個絡腮胡、張飛眉的漢子拄著扁擔問月娥,“月娥,你怎麽啥人都往村裏領?上回沈老將軍家的公子怎麽不見你再領來了?”
    另一個瘦些的在旁邊幫腔,“會了情郎心慌慌,把人嚇跑了唄。今兒又換了個更俊些的,小心唱歌又把人嚇跑嘍!”
    月娥臉上一紅,咬牙瞪向幾人,“這是通判夏大人,休要放肆。”
    漢子笑起來,換了一邊胳膊拄著扁擔,問道,“咋又來個通判?城裏的通判可多?”
    月娥還想幫忙辯解,夏雲鶴上前一步,向眾人長揖道,“在下夏雲鶴,字逸之,夏氏族人,此番前來,是為夜不收與諸位有誌之士來的。”
    有人哼了一聲,“夏家的老爺哪裏管得了我們這些窮軍戶,自古官不拜民,我看啊,他就是傅三爺專門找來唬人呢!”
    這話正好說到大部分村民的心坎上,頓時,一片讚同聲響起。
    傅三爺氣不過,正想上前解釋,夏雲鶴反手攔下他,就在此時,忽有人高聲叫道,“裏長來了!”
    眾人忙不迭讓開一條道,隻見一個幹瘦的花白頭發老人領著幾個甲首走來,月娥的父親老連也在其中。
    老連看見夏雲鶴,向裏長說道,“是夏大人!”
    眾人始信,又自覺唐突,一片嘩然,哭天嚎地,被裏長製止,老連等幾個甲首,將一幹閑漢趕了回去。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老連微微拿眼神示意月娥離開,月娥重新裹起頭巾,趁人不注意跑開了。
    剩下的人進了祠堂,拜了牌位點了香,入鄉隨俗,夏雲鶴自然也向牌位拜了拜。
    裏長細細打量了夏雲鶴一番,隻覺這位夏大人實在是秀氣得緊,一點也不像城裏那些老爺們,倒像一個教書的先生。
    他拱手客氣問夏雲鶴,“小人姓翦,不知夏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夏雲鶴道:“一為夜不收重建,二為舊倉城而來。”她緩了緩,又問翦裏長,“翦駝子您可認識?”
    翦裏長微微愕然,歎了口氣,臉上帶了一絲哀色,老實說道,“他是我兄弟,神誌不清,已於昨天夜裏沒了。我的二兒子早年過繼給了我兄弟,現如今正要商量著辦喪事。”
    夏雲鶴聽完,道了一聲“節哀”,又去翦駝子家粗粗看了一眼,塌房爛院,從那破屋出來,幾人被邀去翦裏長家,沿途所見,皆是土牆泥屋,雨水一衝即垮。
    猶疑之間,她看見老連,腦中轉了轉,問道,“小沈將軍說給你們籌糧,可籌到了?”
    翦裏長點點頭道:“籌到了。”
    “帶我看看。”
    翦老伯掀開麵缸,隻見是紅色的顆粒,夏雲鶴捏了點,用手指撚了撚,問道,“這是什麽?”
    “蜀黍。”
    夏雲鶴道:“怎麽吃這個?”
    眾人一時語塞,傅三爺附在她說道,“老百姓都吃這個,粟米精麵一年見不了幾回。”
    夏雲鶴又從籠屜裏找出半塊紅色的麵餅,她掰了點嚐了下,忍著不適強咽下去,隻覺這餅實在口感粗糙,還剌嗓子。
    緩了緩,她抬頭看了看屋角掛著的蛛網,一縷淺淡的光從屋頂破縫傾泄,灰塵在光中亂舞,黃土砌成的牆壁混雜著穀皮,軍屯十年便為農,她看著這一切,便不再提夜不收銀錢的事。
    隻問道:“為何不換粟米?”
    翦裏長接話道:“一石粟米產地二百九十錢,京師三百錢,到我們這邊郡需要四百錢,沈將軍費盡心思也隻能籌到黍米,根本就沒有粟米。”
    “縣裏發的糧呢?”
    另有人接話,“老爺們隻說今年沒餘糧,等來年開春和種子一起發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