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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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漸晚了。
    小巷口緊鄰的大道上,遠遠可見酒樓店鋪紅綢彩帶飛揚,微微泛著霞光,細長的影子錯落投在地上,將那道瘦削的身影裹在中央,帶出莫名的落寞感。
    沈明語正要上前,忽見那群圍擁袁為善的跟班們從馬車上下來了。
    幾個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突兀截斷了,氣氛驀地陷入古怪。
    隻靜了一瞬,旋即烈油濺水般議論起來。
    “我沒看錯吧,是蕭家三郎?”
    “他怎會在此?”
    “快走快走,我祖母說他是不詳之人,和他靠太近就會染上晦氣……”
    “胡扯什麽,人家隻是生得凶了些……”
    “你不信,那你去拉袁小爺!”
    ……
    一群人交頭接耳,說著那些不著邊際的傳聞。
    議論聲中,蕭成鈞一步一步走進章家小公子。
    那文弱少年約莫十六歲,親眼見到袁為善揍人,整個人仍在惶恐中,猶自瑟瑟發抖,看有人走近,下意識便往牆角躲。
    袁為善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也不走,隻撚弄著帕子,團成一團攥在手心裏。
    後麵幾人推出個膽大的,指著蕭成鈞喊道:“那位可是平陽郡主的長子袁小侯爺,你仔細掂量著!”
    蕭成鈞麵無情緒,在眾人或慌張或避諱的眼神裏,走到章公子身前,淡淡道:“序知,你府上仆從來接你回去,他們在巷口等你,先回家罷。”
    章序知懵了片刻,終於認出眼前是相熟之人,這才回過神來,暗暗吐了口氣,“蕭、蕭三哥,多謝你給他們領路……”
    他那張娃娃臉漲得發紅,小心瞥了眼袁為善,又悄悄覷了沈明語一眼,“替我多謝你弟弟,下回我……我再親自登門道謝。”
    說完,抬腳就跑,半點不敢逗留。
    蕭成鈞注視著他離去的身影,片刻後,轉向袁為善道:“袁小侯爺,愚弟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說辭聽著謙和,語氣卻冷若寒冰,聽不出一絲恭敬之意。
    袁為善認得他,三年前他被家裏逼著參加鄉試時,便聽父母談及過這位頗負盛名的蕭家三郎——既是才學之名,亦是煞星之名。
    於出身將門的平陽郡主而言,命格之說實乃無稽之談,提及蕭成鈞,言辭間頗有溢美之詞。袁為善當初暗自較了勁,奈何他實在沒有舞文弄墨的天賦。
    但更叫他意外的,卻是這人竟落了榜。
    較之三年前,蕭成鈞瘦了許多,身量也高了不少,幾乎比他還高出半個頭,眉目間的冷淡一如既往,甚至更濃鬱了些,自有生人勿近的氣場。
    和這樣的人相處,他一刻都嫌憋得慌。
    袁為善壓下不耐,懶散應了聲:“聽我母親說,蕭三公子博學多才,今年秋闈,我倒拭目以待。”
    蕭成鈞沒接話,隻淡淡瞥了眼袁為善手裏的東西,柔軟的錦帕沾染了血汙,叫他感到分外刺眼。
    “三哥!“
    身後倏地傳來一道脆生生的嗓音。
    蕭成鈞目不斜視,轉身就走。
    “三哥……”
    蕭成鈞腳步微頓了下。
    青磚牆下,一株新葉初生的銀杏樹旁,身著杏黃衣衫的少年仰頭看著他,眉眼彎彎,臉上笑意滿溢。
    “三哥,與我一同坐馬車回去吧?”
    說話的聲音放軟了些,帶了點央求的甜。
    蕭成鈞接著往前走。
    緊接著,他胳膊倏地被拽住了。
    沈明語湊到蕭成鈞跟前,昂起頭,“太子殿下送了我幾卷書冊,說是太傅要考的,我看不大明白,正想請教你。”
    蕭成鈞掀眸打量了她一眼,少年身量纖長,姿容清風朗月般幹淨,瞧著很是乖巧,毫無戒心與防備。
    他習慣了所有人看他的眼神。
    獨沒見過這種,純粹得甚至有點兒討好的意味。
    默了半晌,蕭成鈞冷淡地點了點頭,朝馬車走去。
    沈明語忙跟上去,接著問:“三哥今日是得知消息,特意來尋我的嗎?”
    “不是。”
    蕭成鈞麵無表情地道,徑自上了車。
    守在馬車外的半夏氣得擰眉,小聲勸解沈明語:“世子不要與他計較,三少爺慣常是個冷淡的性子。”
    沈明語沒計較,也沒生氣。
    她隻是看方才那群人議論蕭成鈞,心裏有些難過。
    他本是公府嫡脈長孫,才識過人,卻在繈褓中被判了一生,如此運交華蓋,府中親人沒有寬慰體貼,隻有避之不及,外人也聽信流言蜚語,視他如長庚之禍,仿佛他注定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
    她最討厭這四個字。
    沈明語本就做好了被他拒絕的準備,不曾想他答應了,心底略微鬆了口氣。
    凡事不能急……一步步慢慢來。
    布置精致的車廂裏,渺渺香氣繚繞而上。
    沈明語藏在袖中的手默默蜷縮起來,又慢慢張開,悄悄抬眸朝身側的蕭成鈞望去。
    他微微垂首,看著手中卷冊,窗外的晚霞透過車簾縫隙落在他肩頭,映得他下頜利落分明,側顏精致,少了幾分平日的冷冽。
    他確是生得極好看的。
    沈明語暗自感慨,這張臉若是展顏一笑,那片綺麗霞影興許都會失了色。
    “點的什麽香?”
    蕭成鈞忽然撂下書冊,輕擰著眉頭,朝她望來。
    沈明語自覺方才眼神太過直白,咳了一聲,“是雪中春信。”
    “這香料既清甜又微冽,很是難製,尤其是那梅尖雪,要取梅花蕊心沾染上一點梅香的雪水……”
    蕭成鈞眉頭蹙得更緊,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與尋常男子所用香料截然不同,卻並不覺得甜膩,如春日融雪,若有似無。
    “坐過去些。”他低聲說。
    沈明語猶豫了一會兒,挪了挪身子,卻又往他身側靠近了些地方,小聲嘟噥,“三哥,我不能再挪了,不然要掉出車外了。”
    蕭成鈞輕抿著唇角,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衣擺分明離車門遠得很。
    這般單薄的身子也擠不著他什麽地方,罷了。
    他收回視線,沉聲問,“哪裏不懂?”
    沈明語忙又湊近過來,指著書冊上一行字,小聲嘀咕,“這裏,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
    蕭成鈞道:“這是教治國者,須得以民為本,重視民心才能長久治安,聽民聲,解民需,方可盛世平穩。”
    沈明語側首托腮,又問:“那……天下之民可有貴賤之分?”
    “男子可功名入仕,女子卻隻能相夫教子,此非女子所願;世家重名望,商賈遭輕賤,此非商賈所願;貴人綺羅在身,蠶農曉夕采桑,此非蠶農所願……若政興該順民心,為何這些民願卻無人聆聽?”
    蕭成鈞似有一瞬的驚訝,看她的眼神與先前判若兩人,多了兩分嘉許。
    他沉吟了片刻,道:“治國之策不能一言蔽之,為政者要有所取舍。”
    沈明語垂眸,輕聲細語問:“若三哥將來躋身仕途,會聽這些民願麽?”
    蕭成鈞沉默著看她,漆眸湧動著淺淡浮光,竟是在認真思索。
    他正要開口,卻見身側少年的麵容上不自覺流露幾分落寞,垂著頭如焉了的果子,可憐兮兮的。
    人瘦弱單薄,瞧著不堪一擊,倒是個憐愛眾生的仁善性子。
    原本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收了回去,他難得放緩了嗓音,輕聲道:“會。”
    看沈明語依然不吭聲,他默了片刻,問:“……還有哪裏?”
    沈明語用力眨了眨眼,將身為女子的委屈壓下去,腦袋垂下來些,又指著一列字開了口,“這裏也有些疑問……”
    蕭成鈞慢騰騰給她解釋,一言一句全無敷衍之意,教得很耐心。
    以至於沈明語恍惚中,生出一些錯愕。
    她禁不住想,若自己和他能有一同長大的情分,他也許會待她好很多,便如眼下這樣兄友弟恭。
    會像個真正的哥哥那般護著她嗎?
    她有些走神,連烏發滑入蕭成鈞臂彎之中也毫無察覺。
    柔軟涼滑的長發從她肩側垂落,順著他寶藍色衣擺流淌,發尾勾住了他的手指。
    蕭成鈞指腹一涼,眸光微瀾。
    他伸手,不動聲色撚住了一縷秀發,輕輕摩挲了下。
    觸感潤澤光滑,散著點清甜香氣,像小姑娘才會精心養護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