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何來萬世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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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何來萬世榮
殿堂之中,楊暮客來回走幾步,將心中想法濃縮成了一句話。
“貧道欲向大神請教,為何鹿朝神官如此孱弱。”
修行至此,楊暮客也算見識豐富,從那西耀靈州的撮爾小國,到中州的龐然大物。那些神官總還要有一副好扮相。但到了鹿朝,這些神官的下作模樣著實出乎了楊暮客的預料。
費憫抬了下眉毛,他沒料到這道士竟然問的是這件事。沉吟了下,“因為……人道昌盛啊。”
嗯?人道昌盛……當真是一個久違的詞兒了。過往師兄還未化凡之時,總言人道昌盛。但一路走來,早就忘在腦後了。
楊暮客不明所以地看著費憫,“這……鹿朝何以算是人道昌盛。”
冀朝工造發達,求變化之機。羅朝遍地良田,舊瓶裝新酒。都還勉強說得上是人道昌盛。
你個鹿朝怎麽就敢腆著臉說人道昌盛?
費憫笑著問他,“凡人以血肉之軀,阻妖邪於海疆之外。冰天雪地,寸土不讓。若如此算不得人道昌盛,何以算是人道昌盛?”
聽了此話,楊暮客目瞪口呆。
他的腦海瞬間展開了一幅畫卷。一個乘著滾滾黑煙的妖邪欲闖入人道之地,吞噬血肉。下一瞬間無數凡夫俗子,手持刀兵著甲臨陣。此地拚死一搏,為得是身後山巒錦繡,國泰民安……
旁的話都不必問了,費憫此言已經徹底擊垮了楊暮客的認知結構。
費憫見楊暮客久不言語,笑著問他,“小友為何沉思不語?”
楊暮客憨笑一聲,“是貧道見識短淺了,大神趕緊去忙。那麽多事情等著您做決定呢,莫要因為小子耽擱了。”
費憫哼哼笑著踏雲而去。
楊暮客閑來無事,抬頭看了眼護法神雕塑。他終究還是拿起供案上的香燭,拜謝神官護佑平安。
正午的時候,一起坐在一桌上吃了午飯。
老道士不肯上桌,說是吃不到一塊兒去。
下午小樓領著兩個丫鬟出去踏青采風。
楊暮客來到了道觀精舍,老道士平時在這裏讀書打坐。藏書不少。他便隨意拿來看看。
《六畜病炁之相》,《土方一百零八種》,《插秧修枝法》……
當真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沒多會兒,老道士扛著一個木箱子進了精舍,“喲,道友您來我屋裏作甚?”
楊暮客放下手中的《山石奇物誌》,“你又不住在這兒。你不是說,這道觀裏貧道可以隨意走動麽?”
老道士嘿地笑了聲,“小道友看這些作甚。您是修大道的,莫要去讀這些小物。”
楊暮客來了興致,“你怎麽曉得?”
老道士搓搓手,“咱雖然沒有見識,好歹去過國神觀受籙。修過五行法的人……”
說著老道士指著自己的額頭,比劃了下眉框,“這兒不一樣。您比那些,看著還要神俊嘞。”
楊暮客更好奇了,“那你這書房裏怎地沒有一本相麵之術?你若會看麵相就應該精進此道,也算一門本事。”
“笨唄。入門的時候師傅就嫌我笨。我們這小地方,用不到相麵之術。就算看出來誰家麵相好,還能封侯拜相是咋地?無非就是平安小富。老道我學會了這些醫治六畜之法,學會了建房造屋之術,可比麵相有用多了。”
老道士而後又言說了這地方的氣候,適合畜牧什麽家畜,如何防止疫病。講得那是頭頭是道。
楊暮客眼神也越發恭敬。起身給這老道士作揖,“先生請受小子一拜。”
“可使不得,您是貴人。我這泥腿子,當不得貴人一拜。您是要折我的壽。”
聽後楊暮客起身,從袖子裏掏出那丹藥瓶,倒出來一粒延壽丹。
“此丹藥延壽三年,調理身子。請先生收下。”
“誒喲喲,多謝道長施舍。道長慈悲。”
這老道士也是不會謙讓的,接過去就吞到肚子裏。
“那您繼續看那本書,老道我準備些東西。明兒要下村子裏頭去捉鬼。”
“嗯。”楊暮客頷首,繼續安靜地看書。
夕陽西下,小樓在道觀中收拾出來一間香客廂房。季通,何路,包守興三人則住在一間大通鋪中。
楊暮客就睡在了那間書房。
晚飯楊暮客是與老道士同吃。
也明白了老道為何不一桌用餐。
這道士忌口,不吃牛肉,不吃黑狗,不吃黑魚,不吃天妖。
他聞到了玉香所煮餐飯,有天妖血肉的味道,離近了便幹嘔反胃。
楊暮客脫了鞋,腿架在桌上翹著腳。
“我可沒聽說國神觀的道士有忌口的規矩。”
老道士還在收拾東西,從一個木箱子掏出來些許法器。
“這規矩是師門定下來的。牛是田中勞力,不該吃。黑狗可辯陰陽,吃不得。黑魚乃是龍種之後,不能吃。天妖吃了壞心性,不敢吃。”
“確有幾分道理……”楊暮客明白了,這忌口也是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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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至天明,楊暮客出門行早課。
老道士也起了個大早,去後廚忙活。
日出後,道觀開門。
有小孩過來討齋飯。
這些孩子穿得都不怎樣,身上打著補丁。玉香忙完了過來看看,從兜裏掏出幾塊糖便讓這些孩子大呼小叫。
楊暮客悄悄走過來,也端起一碗齋飯吃起來。
他問那小孩,“摸著黑上山吃飯,豈不是白吃了。還沒下山就要餓了。”
那孩子咯咯地笑著,“道士哥哥,我們又不是為了吃飽。這齋飯好吃呢,家裏盡是黑麥麩餅子,吃了屙不出屎來。是道士爺爺讓我們上山來吃齋飯,好長身體。”
這孩子剛說完,另外一個小孩當地一聲把碗砸在桌麵上,“吃飯的時候說這醃臢話作甚。”
楊暮客用力嚼碎了菜梗,菜油的味道又腥又苦。難吃。
最先吃完飯的小孩叉著腰,“道士哥哥,你們是過路的,還是以後就留在這院子裏頭?”
“過路的。”
“那道士哥哥,你看我能當上兵不?”
嗯?楊暮客抻著脖子去看那小娃娃。“為啥要去當兵?”
“當了兵,立了功。我家就能多得些糧食配給。阿爺下井挖礦的時候也能多帶一塊肉。道士爺爺說了,我阿爺腿腳疼,就是吃肉吃的少。我當兵,家中就能有肉吃!”
楊暮客趕快扒拉飯盡數吃光,摸著那孩子的腦袋說了幾句誇獎的話。慌張地逃離飯桌。
他來到了小樓屋中點卯。
小樓喝著粥,吃著豆糕問他,“有好飯好菜不吃,去那桌上跟小孩兒搶飯?”
楊暮客尷尬一笑,沒答。
小樓定睛瞧他,“你這多愁善感的,又怎地了?”
楊暮客齜著牙,笑得愈發難看,“沒啥。就是……見不得民生疾苦。”
小樓點頭,“見不得就不見!反正你也幫不上忙,若伸手去幫,也盡是幫倒忙……”
嗯。楊暮客點頭認了。
小樓好奇地看他,“你就不反駁兩句?”
“小樓姐說得都對。是我異想天開,是我不知深淺……”
小樓歪頭問玉香,“這臭小子受了什麽刺激?”
玉香上前將蒸小酥排骨的籠屜打開,“小姐,春夏交接,心思浮動。咱家少爺越發明事理,這是好事兒。”
小樓問楊暮客,“她說的對麽?”
楊暮客點頭,“對!”
小樓夾起那裹了粉蒸透的脆骨肉排,哢嚓哢嚓地嚼著骨頭。
楊暮客張了張嘴巴,“小樓姐……”
“有事兒就說。”
“弟弟要隨那道士下鄉抓鬼……”
“想去就去。”
楊暮客展顏一笑,“小樓姐多歇息幾天也是好的。”
白都之中,包守一戴著一個小廝頭巾,入了顧氏府中。
顧氏管家領著包守一來到了賬房裏。
包守一坐在輪椅裏,看著那厚厚一摞賬簿,開始整理票據。很多事情,眼熟。
有些事本就是他包氏的生意。
就在他做賬的時候,忽然院子外頭鬧了起來。
“顧大人!王炫大人親口答應的,準我等去金日郡修十方台。伯崖郡封住了城門,不讓我等出去,耽擱了服徭役的日期,是要違律的啊!”
“如今朝廷正在查王氏私自指派徭役一案,你們若是去了,便是頂風作案!老夫是保你們。”
包守一迷迷糊糊,認得這個聲音,好像是一個叫王晨海的人。
“顧大人啊。您行行好吧。我們莊子裏頭好幾百號人等著工錢養家……”
“我行行好?那誰行行好給我?王大人壯誌未酬,我何嚐不是心痛不已。如今我顧某人也是風雨飄搖,無依無靠……晨海,聽我一句勸,回到王氏祖地,與當今王信公商量商量,哪怕重啟高爐,燒磚也好,煉鋼也罷。總之外出勞作這事兒,不行!”
“咱們哪兒有本錢重啟高爐?”
“老夫借你一筆。”
沒聲了。
片刻之後,王晨海才出聲兒說道,“顧大人,您若是不願網開一麵,那老朽隻能去求張尚書。”
白都郡丞顧陽聲音清冷,“王晨海。吾初到白都為官,的確人生地不熟。但你王氏外門都在伯崖郡裏,老夫在伯崖郡任太守十五年,又豈能容爾等敗壞王信公一門的名聲?”
“顧大人……老朽……告辭……”
包守一又側耳聽,聽見那顧家管家與顧陽隱隱約約地說著悄悄話。
“大人……您是不是與周相公商量商量……周相公似乎……他對王信公一門有同情之心……”
顧陽哼了聲,“我若現在不爭,便沒有機會了。”
玉瀾的魂兒趴在包守一的耳朵邊上吹著風,把那些話盡數都吹了進來。
包守一此回心中明白了,原來,他們包氏家業都被這顧氏吞了去,顧陽那老匹夫還要吞了王信公的家業。
玉瀾抓過來包守一飄在外頭的爽靈,用力塞,卻怎麽都塞不進去。
這時白都之中的護法遊神過來,瞧著玉瀾笨手笨腳。
“你若願入我陰司門下,做一門小神。本神官便教你治魂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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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瀾驚得身形縹緲,鬼氣四散。而後趕忙答應,“小女子願意拜入城隍司。”
這顧陽,貪心不足蛇吞象,以為王氏倒了一個王炫。卻怎料,那王氏祖宗王削又豈能看著自家敗落。
人道大過了神道,便是這樣。這些神官也會想盡了辦法延續自家香火。
楊暮客隨著老道士一同出了道觀。
當下停留之地,是鼓山郡,大荒坡縣,柳柳村。山上的廟觀上有牌匾,柳香觀。
老道士沒道號,俗名叫海春芳。
說是家裏頭是海邊上南下來的,便改了姓氏姓海。至於以前姓什麽,老道士也不知道。
他們先去了柳柳村。
“這裏也沒耕地,沒農活兒。養活著一村子人,就靠著坡子後麵那一口礦井麽?”
海春芳背著木箱子,眺望遠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來就是如此。坡子裏還養了些羊,但不敢養多了,怕把地皮啃壞咯。逢年過節,殺一隻羊,剩下的,要盡數賣到縣裏去。日子過得還算好了。”
他們再往前走了一段路。
看見了一個露天礦場,許多礦工推著木車,把一方方土傾瀉在高地。
下麵則還有人鏟土,篩土。
此地的礦,既不是玉礦,也不是金屬礦。就是土礦。
這土是稀罕物。能吃,能燒瓷器,能做泥料建屋。
礦廠邊緣塵土飛揚,工序有篩選,水洗,晾曬。
就這泥料,竟然也玩兒出了花。
“礦裏有鬼麽?”楊暮客追著老道士問。
“有!但不是這個礦,是再往前,一處老礦。”
老道士指著山坡,“以前,這裏是一個鎮子。老大了,好幾萬口子人。後來挖出來妖骨,大家中了邪,死光了。”
楊暮客搬運法力,開了靈視。
果然曾有靈炁運轉的痕跡,還有陰司遺址。
因為沒有香火供奉,陰司已經塌了,幾根柱子立在一個濁灰大坑之中。
楊暮客好奇地問海春芳,“先生,沒人了,何來鬼?”
老頭顛了下肩膀上的背帶,“新鬼是沒了,但還有老鬼啊。”
“老鬼?這地方荒廢了好幾百年了吧,沒香火祭祀,什麽鬼陰壽能這麽長?”
“都是吃了人的鬼,陰壽能不長麽?”
楊暮客瞬間警覺,“吃了人的鬼物……先生,貧道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頭兒嘿地樂了,“我知道你要說啥。老道士我肯定對付不了是不?”
“正是。”
老道士再解釋了一番。
這裏的鬼啊。雖說吃了人,也不都是惡鬼。都是遭了靈災,活著的時候瘋了。
小神官不敢處置,大神官顧不上。就被封在礦裏頭,久而久之,也能清醒許多。
他們清醒了,知道自己做了孽,也甘願受罰。
老道士隔些日子就下山來看看,行科超度一番。
願意往生的,就送走。若是化作惡鬼的,就請出來,讓神官殺了。
楊暮客默默地聽,搓了搓手。他此時意識到,除邪祟……也可以慢工出細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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