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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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王布犁把話說的很明顯了,但朱元璋就是不低頭承認。
    朱元璋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政策是有問題的,他覺得問題在於“臣民”覺悟不夠。
    無論是讀書人、官員、胥吏還是什麽其他身份,隻要沒有遵從他的政策,都是覺悟不夠!
    王布犁城外縣衙小吏的時候,那可是瘋狂摸魚。
    一天到晚瞎忙活,逼活沒幹!
    這還是朱元璋給正式吏員月俸的,全都是為了以前逼錢不掙,還得往裏搭錢的報複行為。
    朝廷認為胥吏的工作原本應該是民眾承擔的事務,因此沒有薪俸,也不給予任何特權,隻不過是所謂的庶民之官。
    胥吏是從普通的應聘者中招募的,若問民眾為什麽會踴躍應聘沒有報酬的崗位,那麽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能夠在工作中撈到油水。
    在物資的出納以及辦理訴訟事務之時,胥吏自然要收一些好處。
    其實在幾乎所有的事務中,他們都有望接受賄賂。
    但是朱元璋還指望著一幫不掙錢往裏搭錢幹活,天天喝西北風的人群,“忠心且順從”的給他建設大明,簡直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世上怎麽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心意去發展呢?
    縱然他是從乞丐打拚到擁有整個天下的,但想要讓全天下的人以及後世子孫都按照他的意誌運轉,那當真是癡心妄想。
    人亡政息這句話的殺傷力很大。
    朱元璋一時間怔住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反駁王布犁。
    因為朱元璋知道這是事實,他在仙境當中看見過子孫們的執政,豈止是人亡政息啊,簡直是大踏步的倒退。
    他好不容易收攏來的權力,被這些個人一個個把權力放出去,當真是把朱元璋氣的夠嗆。
    於是,現場再次變得沉默起來。
    “隻要朝廷堅持認定胥吏的工作屬於民眾應該承擔的勞役,而非官府應該承擔的行政成本,堅持將這種行政成本轉嫁在民眾頭上,胥吏便很難轉型為擁有固定月俸的編製中人。
    沒有固定月俸,便意味著胥吏無論品德好壞,均會在日常工作中勒索民眾。
    沒有正規編製,便意味著上級衙門無從知道下級衙門究竟有多少胥吏,甚至連本衙門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胥吏。”
    “爹,妹夫他說的有道理,許多胥吏摻雜在其中,劣幣驅逐良幣。
    到時候他們連自己都養不活,今後縣衙當中就會全都是收受賄賂的吏員,那些獨善其身的吏員不被餓死,也得被排擠出去。”
    “沒有人事檔案,連具體人數都搞不清楚,自然也就談不上針對胥吏的業績考核和責任追究,亦即無法建立正規的胥吏監督機製。
    沒有正規的監督機製,胥吏的貪汙腐敗便無法得到緩解。”
    王布犁接過話茬:“看似朝廷規避掉了養活至少數十萬胥吏的薪俸成本,是賺到了。
    可代價是百姓們不得不承受無處不在的胥吏之害,兩宋如此,今後亦會如此。”
    朱元璋其實清楚這件事,否則也不會給典吏發月俸。
    大明民夫工匠的飲食標準是“每名日給粟米一升”;
    長工的飲食標準是一年“吃米五石五鬥”,每天大約吃米一點五三升。
    而典吏的俸祿,即便考慮到老人孩子少吃一些,也隻勉強夠一個五口之家不挨餓,而不會有盈餘。
    府州縣典吏中的外地人月薪五鬥,則是連五口之家也養不活。
    朱元璋的考量,大概是認為這些外地人不會將全家老小都帶到工作地。
    而且朱元璋對於胥吏很是鄙視,洪武四年他開科舉的時候,中書省建議允許“府州縣學生員、民間俊秀子弟及學官、吏胥習舉業者”全都來參加考試。
    朱元璋特別指示說:“惟吏胥心術已壞,不許應試。”
    因為胥吏這個職業在他看來是天然造就壞人的職業。
    即使他手下不少人都是胥吏出身,連他最看重的女婿也是,但都沒有讓他對這個群體改變一絲一毫的看法。
    天底下各處衙門都少不了要用胥吏,但良家子弟隻要做了胥吏,其道德與品性便已無法挽救,便極少有不禍害百姓者。
    再過幾年,老朱就要把胥吏列為賤籍了。
    “現在胥吏的問題,朕倒是想要改變。”朱元璋依舊看著地圖:
    “但朕手裏沒有太多的錢財,不過那些書吏以及差役倒是也可以暫且給一些糧食,叫他們全都登記造冊,先統計一二,此事咱會叫胡惟庸去幹。”
    王布犁並沒有出聲,說實在的朱元璋肉疼支出的錢財。
    現在麵對問題又選擇給,完全就是為了他的統治更好進行下去罷了。
    所以在基層,沒錢我很難幫你辦事,可太適用於大明了。
    朱元璋不是不懂,他隻是依照前朝的慣性,不想給罷了。
    “其實對於官員朕也是有些失望的,難不成今後大明的官員不考科舉,反倒要考征收賦稅、征發勞役調度、熟讀大明律令這些嗎?”
    “陛下,也不是不能這樣考啊。”
    “嗯?”
    朱元璋本來就是隨口一說的話,未曾想獲得了王布犁的讚同。
    王布犁站起身來走到朱元璋旁邊,指著地圖道:
    “陛下暫停科舉,不就是不想將來的朝廷官員全都被江南一派掌握嗎?”
    朱元璋點點頭,他其實就是這麽想的。
    那些江南的士大夫們沒有一個好人,真以為朕不知道他們當初為什麽會攀附上來嗎?
    有我在,你們哪一個都別想得逞!
    但王布犁那句人亡政息的話,實在是給老朱頭上澆冰水。
    當初在縣衙同王布犁辯論,不過是加強了他要立即停止科舉的決心,可是一直都沒有找到好的解決辦法。
    讓國子監大批學習前往北方去曆練,也是朱元璋的一種量產官員的嚐試。
    否則也不會按照王布犁的意思,胡搞一起,畢竟這種法子他從來都沒有聽聞過,想要在史書上找一找,都找不到先例。
    故而朱元璋心裏也是七上八下,對於這幫北上的學子很是重視。
    “論四書五經的解讀,整個大明全加一起,也比不過這個片區。”王布犁指了指江南等地道:“畢竟那些考官大多都是這裏麵的人。
    我們可以在考試內容裏加上大明律、數學等新學科,就是為了不去培養隻會之乎者也,對於政務一竅不通的官員。
    同樣的,四書五經也並不是占主要成績。
    大明律以及數學這兩門教材全都是從零開始學習,總歸是能把江南地區的優勢給拉回來一點,分給其餘地方的學子。”
    削弱四書五經在科舉當中的占比?
    朱元璋聽著王布犁的話,點點頭:“此事朕還需叫中書省以及禮部共同商議一二,再做定奪。”
    老朱是個務實之人,要不然也不會對這幫科舉出身的官員們失望至極!
    “爹,我怕是那幫官員們會不同意。”朱標可是了解他的老師那幫人。
    當初他爹要把孔子、孟子給弄出去,就鬧的極大。
    現在科舉除了四書五經之外,還要考別的,那誰能輕易答應!
    “不同意?”
    王布犁輕微頷首:“那先把他們叫過來說是對科舉進士十分失望,今後就不舉行科舉了。
    待到他們勸諫天子,太子順勢說出要想舉行科舉就得按照天子的意思加其餘科目一起考。
    我記得儒家有很強的適應性,他們會主動找說辭告訴那些學子的。”
    對於王布犁這種想要開個窗就先說捅破房頂的本質,朱標還是理解的不夠透徹。
    “這能行嗎?”
    “試一試。”朱元璋倒是替王布犁回答了一句,總歸是個法子嘛。
    要麽選一,要麽就選二,沒有其餘的說法。
    其實按照朱元璋的意思,你以為朕叫你們來是真的商量來的嘛?
    就得按照朕的意思辦。
    用不著王布犁這條喜歡中庸的理論,他直接強行推行下去。
    於是胡惟庸、塗節、陳寧、呂本等大員都被叫來了。
    目前大殿內的情況他們看的不是一回兩回了。
    朱元璋坐在皇帝的寶座上,而朱標則是坐在側麵,偏偏朱標對麵加了一把椅子,讓王布犁坐著。
    連丞相都得站著!
    他們都清楚,王布犁這是照著新君的搭檔丞相這個位置去培養的。
    胡惟庸終究是散了那股子怨念。
    人家是天子的女婿,再加上本身表現的就極好,處理政務上也頗有手段,受到天子的重用顯然是極為正常的。
    塗節倒是十分的發酸,人家年紀輕輕怎麽就如此受到重視?
    禮部尚書呂本倒是滿臉帶笑,她女兒生了皇孫。
    王布犁又是極有分寸的一個人,將來太子上位,叫他照顧一下自己的外孫,那也都是說不準的事。
    大家都是太子黨,天然的盟友。
    至於陳寧,麵無表情,讓人看不出來喜怒。
    “朕決議不開科舉了,選拔上來的人才全都是廢物,沒有一個能幹的。
    今天叫你們來是想商議一二,該怎麽發布政策,以及對於人才的遴選,也不能隻局限於察舉製。”
    朱元璋的話講完,滿場寂靜。
    胡惟庸等人都沒有料到最終等來科舉的消息,竟然會是如此的石破驚天。
    本來延期科舉之事,就讓天下讀書人抱怨不少,都在期望著今年能夠開恩科。
    結果陛下不僅不打算繼續開科舉,還打算直接廢除科舉製度!
    以至於沒有人敢率先說話。
    科舉進行了這麽多年,就算是元朝那也是有的。
    “不說話,便是覺得沒什麽問題了?”
    “陛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啊。”禮部尚書呂本率先提出異議:“不可輕易廢除科舉製度啊!”
    這件事若是由禮部下達,那率先要鬧事的就得是國子監的學子們。
    “怎麽計議?”朱元璋毫不客氣的道:
    “朕對這幫讀書人報以極大的期望,結果他們什麽政務都不會幹,全都推給下麵的胥吏,整個縣衙皆是被胥吏所控製。
    這些進士官員竟然全都成了傀儡,讓朕今後怎麽放心把他們提拔到府中甚至是六部為官?
    朕要的是能處理政務的人,不是要花那麽多的俸祿去養一大群什麽都不會的官員。
    考成法一出,讓朕才覺得以前那些以為有才華為朕所用之人,全都是蠢貨!”
    “陛下,可以讓進士們學著當官啊。”呂本隻能強行辯解了一遭:
    “沒有人天生就會幹這幹那,都是學出來的,而且他們能考中進士,就足以說明他們的腦子是夠用的。
    倘若再多給他們一些時間,對於這些政務必然是全都熟記於心,不會被下麵的胥吏所哄騙。”
    對於呂本的解釋,顯然是有些蒼白的。
    作為丞相的胡惟庸是知道考成法這件事一出,便讓許多人都暴露出來了。
    “還望陛下三思。”
    胡惟庸偷偷瞥了朱標以及王布犁在那裏穩穩坐著,就知道這件事是有回旋的餘地。
    隻不過天子把大家叫過來是讓他們出麵宣布這個政策,得罪人的事由他這個丞相去幹。
    “一旦把不舉行科舉的政策下發出去,那整個大明都會變得動蕩起來,許多讀書人報國無門,難免會做出張元等人之事,不利於大明的穩定。”
    “那你說咱該怎麽辦?”
    麵對朱元璋的提問,胡惟庸再次拱手道:“臣認為按照駙馬先前那種在國子監挑選人員前往北方曆練,實際當官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如此一來他們在任上知道當地百姓不易,以及又有了實際做事的經驗,到時候再為官治理一方,定然不會手忙腳亂。”
    朱元璋輕微頷首,隨即又搖頭:
    “如此培養人才過慢,而且天下哪有那麽多的位置去給一批人去曆練,到時候大明就成了冗官的大宋。
    尤其是朕覺得前一個人幹的好,後麵再去曆練的人隻要順著他方式去幹,那就不會出現什麽差錯,完全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顯現不出他自己的本領來。”
    天子的話,讓下麵的幾個重臣再一次沉默起來。
    塗節看向一旁的陳寧,見他絲毫沒有張嘴的意思,自己索性也就閉上嘴。
    多說無益。
    “爹,其實我有一個想法。”
    皇太子的突然出聲,讓幾個臣子都望向他,隻有坐在他對麵的王布犁依舊麵無表情,仿佛不知道太子要說些什麽一樣。
    “你說。”
    “既然學子們可以學習四書五經,而我大明又需要官員處理許多事,不如讓他們也學習大明律以及算學,這樣就不會輕易被胥吏給哄騙住了。”
    朱標又極為重視的道:“最為重要的是科舉這項製度,兒臣私以為不能隨意取消。”
    太子拋出科舉不單要考四書五經,還要考別的。
    胡惟庸一想,這準是王布犁的主意。
    隻不過是借著太子的嘴說出來了,而且看樣子陛下也想要試一試,所以才叫他們前來。
    “臣以為太子所言極對。”
    一直不出聲的陳寧率先開口:
    “陛下,與其讓那些學子們考上進士當官之後,隻會高談論闊,什麽事務都不會做,不如從一開始就培養他們有關這方麵的學習。”
    “嗯。”
    朱元璋輕微頷首,隨即又挨個詢問他們的意見。
    胡惟庸等人皆是沒有太大的問題。
    反正受折磨的都是那些要參加科舉的學子們。
    他們的子嗣都是可以靠著察舉製直接進入朝廷當官,省去了許多麻煩。
    “行,就這麽下旨吧。”
    朱元璋揮揮手,便叫他們去趕緊去做事,待到明天之後給他審核,沒什麽問題直接昭告天下。
    “陛下,這算學該用哪一本書籍啊?”
    “你們去尋一尋,朕隻記得詳解九章算法這本書,總歸是要學一學的,否則賬目都算不明白,將來豈不是都被手底下的胥吏給蒙騙住?”
    王布犁又開口道:“陛下,其實我們也可以將來在殿試上搞一波打算盤之類的現場測算,試驗一二他們是不是真的會用。
    因為文章可以堆砌,但是算學不會是真的不會。”
    “好。”
    朱元璋對於算學要考的書籍並不是很在意,就是為了改進科舉製度,防止胥吏控製當朝進士,為禍一方。
    反正學習的又不是他。
    胡惟庸等人告退。
    朱元璋也覺得有些累了,瞧著天色漸完,便招呼王布犁一起吃個晚飯再回家。
    他們翁婿二人許久都不曾一起吃飯了。
    其實王布犁是不喜歡在皇宮吃飯的,不是規矩多,而是禦廚的水平著實一般。
    奈何老朱不是要追求口腹之欲,而是要求百分百安全!
    正巧馬皇後也是有些事想要問一問,王布犁便應下來。
    於是難得的朱元璋夫妻兩個,朱標一家三口帶著王布犁圍在桌子上吃飯。
    朱元璋倒是沒有那麽多的講究,一家人還要分餐之類的。
    “布犁,皇店的買賣近期倒是不錯。”馬皇後給他夾著豬肉:
    “伱教給秀兒的打算盤的法子,可是能教授旁人?”
    “母後盡管問秀兒就行,這也不是什麽獨家秘訣。”
    王布犁往嘴裏扒拉著飯,盡量不去吃什麽肉,媽的禦廚都不用十三香燉豬肉的嗎?
    不僅僅是豬肉,羊肉味道也很大,不如烤串咧。
    “況且今後考科舉也會有算學的事情,大家都學一學也好,不僅能鍛煉腦子,還能讓大家都會算賬,這樣作假帳的成本就提高了。”
    聽著王布犁這般大氣的話,馬皇後又給他夾了塊羊肉:“好孩子,多吃些,怎麽還不好意思夾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