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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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她望著自己顫抖的指尖,銅屑簌簌掉落,“我抹去的不是殿,是最後能證明我活過的證據。”
    鎖鏈驟然收緊,那些麵孔竟開始齊聲低語,聲音從銅刃傳遍整個幽冥——
    “你恨的不是幽冥殿,是再也回不去的那株彼岸花。”
    三途河忽然靜止。
    所有曼珠沙華同時轉向那隻手,花蕊中浮現出同一幕:
    萬年前平凡的花株下,有個凡人曾為她擋過天劫,血滴在花根,成了她第一縷“情”。後來那人成了她第一道亡魂,名字被鑄成第一枚銅錢。
    銅刃“當啷”墜地。她跪在黑泥裏,第一次用凡人的聲音哽咽:“可我已記不清他的臉……”
    靈獸鬆開鎖鏈,用額頭輕觸她眉心銅光:“那就讓‘未竟之身’醒吧。您失去的,她替您記得。”
    遠處,幽冥殿的倒影開始燃燒。
    那隻手終於推開門——走出來的卻不是屍體,而是穿嫁衣的少女,腕上紅繩係著七枚銅錢,叮當作響。
    少女對她伸出手,掌心躺著一粒發亮的種子。
    “彼岸花,”少女聲音與她年少時的清脆重疊,“該回家了。”
    黑水褪去,露出幹涸河床下密密麻麻的根須——每一根都係著一枚銅錢,像無數顆等待發芽的心。
    她怔怔望著那粒種子,忽然聽見自己胸腔裏傳來“咚”的一聲——不是心跳,而是銅鈴墜地的回響。
    少女指尖的溫度漫過她的手腕,像一條逆流而上的河,把萬年的鏽跡一寸寸洗去。
    “未竟之身”抬起另一隻手,嫁衣袖口滑落,露出腕內側一道極淺的疤——那是當年她以銅錢割開自己血脈、為花株引渡生機的舊傷。
    此刻疤口重新裂開,卻沒有血,隻有細碎的金粉簌簌落下,與河床的銅錢相互呼應。
    “你記得的是他的血,我留下的是他的名。”少女輕聲道,將種子按進她掌心裂開的疤裏,“種下去吧,用你的‘記不清’換他‘未說完’。”
    黑泥開始鬆動。
    隻見係在根須上的銅錢一枚接一枚浮起,懸在半空,叮叮當當拚成一串極短的音節——那凡人死前最後一句未竟之語,被幽冥的風吹散多年,如今終於重聚。
    她聽不清字句,卻聽懂了每一個停頓裏的眷戀。
    彼岸花的根須順著她的小腿纏繞而上,像溫柔的鎖鏈。
    花瓣綻開的刹那,幽冥殿的倒影徹底燃盡,灰燼裏升起一縷白煙,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
    那人沒有臉,隻有心口處嵌著一枚嶄新的銅錢,正麵是“凡”,反麵是“歸”。
    少女後退一步,嫁衣化作千瓣紅雲,托住那縷白煙,也托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靈獸伏在河畔,用尾巴掃開最後一層黑水,河床下露出真正的三途——不是河,而是一麵鏡子,映出她此刻的模樣:眉心銅光已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粒朱砂般的芽。
    “幽冥殿本就不該存在,”少女的聲音漸漸與她自己的嗓音融為一體,“它隻是你用來囚禁‘記得’的牢籠。”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指尖不再顫抖,銅屑已化作細碎的星塵,順著彼岸花的莖脈流向那枚銅錢。
    星塵落定的瞬間,銅錢“當”地一聲裂開,裏麵滾出一顆小小的、跳動的心髒——凡人用最後一口真氣護住的那點溫熱,終於回到她胸腔。
    遠處,新生的彼岸花鋪成一條赤紅的路,盡頭站著那個沒有臉的人影。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回家。”
    她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落在花瓣上,開出第二朵、第三朵……直到整條三途河岸被火紅淹沒。
    可就在她眨眼之間,一切皆為虛無。
    沒有幽冥殿的倒影,沒有那隻手,沒有少女,沒有種子。三途河畔依然平靜,曼珠沙華依舊火紅如血。
    她頓時怔住。
    “主人如何?”靈獸的尾尖掃過她腳踝,聲音低得像一聲歎息。
    她仍跪在原處,掌心空無一物,卻殘留著被種子烙過的灼痛。
    那痛如此真實,仿佛真有一條逆流而上的河,剛剛才從她血脈裏抽走萬年鏽跡。
    “我……”她張了張口,嗓音沙啞得不像自己,“我方才……聽見了銅錢的聲音。”
    靈獸垂首,用額頭抵住她顫抖的手背。
    銅光早已熄滅,隻剩一道淺淺的朱砂芽痕,像被誰用指尖輕輕點過。
    它低聲道:“您聽見的,是‘未竟之身’替您藏起的最後一句話。”
    “可這裏什麽都沒有。”她環顧四周,曼珠沙華依舊搖曳,花蕊深處卻再映不出任何舊景。
    三途河水平滑如鏡,連一絲漣漪都不肯給她。
    靈獸忽然側耳,仿佛聽見極遠的召喚。它退開半步,尾巴在虛空裏劃出一道弧,像推開一扇看不見的門。
    “主人,”它輕聲道,“您還記得那枚銅錢的反麵刻著什麽嗎?”
    “……‘歸’。”她喃喃。
    “那就對了。”靈獸的輪廓開始模糊,像被風吹散的墨跡,“歸去之處,從來不在幽冥,而在您自己。”
    話音未落,靈獸已化作點點磷光,沒入她眉心那粒朱砂芽。
    刹那間,她聽見“咚”的一聲——不是銅鈴墜地,而是心跳。
    她愕然抬手,按在自己左胸。那裏,一顆溫熱的小小心髒正貼著肋骨,跳得笨拙卻堅定,像初學人言的孩童,一遍遍重複:
    “凡……歸……凡……歸……”
    三途河忽然泛起第一圈漣漪。
    她低頭,看見河鏡裏映出的自己:
    眉心朱砂芽已綻成一朵極小的花,五瓣,色如凝血。
    而花蕊正中,竟嵌著一枚極舊的銅錢——正麵“凡”,反麵“歸”。
    銅錢邊緣缺了一角,那是當年她以血脈引渡時,被花根咬去的缺口。
    她忽然懂了。
    沒有幽冥殿,沒有嫁衣少女,沒有回溯的幻境。
    從頭到尾,她隻與自己對峙——而那個“未竟之身”,不過是她親手埋葬的、仍願相信“記得”的那部分自己。
    曼珠沙華無風自動,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她發間、肩頭,像一場遲到的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