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章 未竟之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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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霧輕笑,笑聲像鏽銅刮過琉璃:
“無名者,即是一切被世界遺忘之物的總和。你以為你封印了我,其實你隻是在替我保管‘無名’的權柄。如今時辰已至,權柄當歸。”
黑霧伸手,七枚新銅錢同時躍起,嵌入她體內七處大穴。
每一枚嵌入,便有一重記憶剝落——
她看見自己七歲那年,親手將第一朵曼珠沙華塞進無麵女屍的指縫;
看見十六歲那年,在忘川盡頭用鎖骨的血寫下真名;
看見昨夜,她最後一次咽氣,卻用銅錢買通陰差,把屍體藏進幽冥殿最深處的鏡中……
記憶盡頭,黑霧已與她重疊。
最後一枚銅錢嵌入眉心,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幽冥殿轟然崩塌,卻未墜,而是整個翻轉——青銅城自天穹垂落,化作一枚巨大的銅錢,正麵刻著“幽冥”,反麵無字。
她立於銅錢之上,腳下是重新奔湧的黑水,水中浮起億萬張麵孔,皆無五官,唯有一枚銅錢大小的空洞。
黑霧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卻已是從她自己的胸腔裏傳出:
“從今往後,你即幽冥之主,亦為無名者。幽冥殿開,生人勿近——而你,終於親手將自己迎回。”
銅錢翻轉,正麵朝下。
世界隨之顛倒。
她低頭,看見黑水中映出一張臉——那臉絕美得不近人情,像雪原孤月,像忘川彼岸花。
可這一次,她認出了那張臉。
那是她真正的名字,也是她永遠無法再喚出的——“自己”。
霎時,時空逆轉。
三途河畔,曼珠沙華盛放。
“主人醒醒,醒醒……”催促聲愈發急切,像一把鏽刀刮過耳膜。
她驀地睜眼,卻見自己跪在三途河畔,十指深深摳進黑泥,指尖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細碎的銅屑。
曼珠沙華在她膝下瘋長,花莖纏上腕骨,每一瓣花裏皆映出她絕美的麵容。
就在這時,花叢深處,爬出一隻焦黑的紙人,紙背用朱砂寫著“陰差甲九”。
紙人抬起空洞的眼窩,嘴唇翕動:“幽冥殿已翻,時辰錯置,您該回去收債了。”
隻見她瞳孔驟縮,眉頭一鎖,似乎這紙人打擾到了她的冥思,“本大祭司已知曉,退下。”怒聲低沉而又古老。
隨之化成一副滿是褶皺的麵貌,蒼老的與她的聲音同頻。
紙人立即化風而去。
“靈,”她頓了一下,“本大祭司不喜那幽冥殿,有何辦法抹去它在幽冥界的存在?”
靈獸即現,通體幽綠,它微微頷首:
“主人的影是又去了那幽冥殿?主人應該放下才是,何必執著…主人現已是這幽冥世界的大祭司,幽冥之主。主人隻需履行職責便是,無需沉淪在自己的影中。”
她低頭,手指輕觸著如龍爪般的花瓣,喃起:
“萬年前,我本是這三途河畔的平凡一株。怎奈神諭降下,貶我下界到人間,不斷在生死輪回中往複,曆經那嗜情之殤,才又召我回…幽冥界。”
“為了把我鑄就成這幽冥之主,”她的聲音像是從黑水深處浮上來,帶著億萬亡魂的潮聲,“他們剝了我的骨作殿柱,抽了我的魂作燈芯,把我的名字拆成七截,鑄成那七枚銅錢——好讓我永遠記得:我不是歸來,而是被流放歸來。”
“我是被逼的,被逼的……我是被逼成了幽冥之主!”她的怒聲裏帶著恨意。
靈獸垂首,幽綠的鱗甲映出她眉心那一點銅光,像一枚永不會熄滅的劫火。
“主人,幽冥殿不是殿,”它輕聲道,“是您自己。”
“是我?”她低笑,指尖碾碎一瓣曼珠沙華,花汁濺在黑泥上,竟滲出細小的血珠,“那為何我至今仍覺得——那殿裏還關著另一個人?”
靈獸沉默良久,忽然張口,吐出一麵銅鏡。
鏡中映出的卻不是她的臉,而是一座倒懸的幽冥殿。殿門半掩,門縫裏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腕骨上係著褪色的紅繩。
“那是您留在殿裏的‘未竟之身’。”靈獸的聲音第一次出現裂痕,“您當年用銅錢買通陰差,藏屍鏡中,卻忘了——那屍體裏,還留著您最後一絲‘不甘’。”
她盯著那隻手,瞳孔裏的銅錢紋開始旋轉。
“所以……幽冥殿翻覆,時辰錯置,”她喃喃,“不是我醒了,是她要醒了。”
黑水忽然沸騰。
億萬張無麵的臉同時轉向她,空洞的銅錢眼裏滲出漆黑的淚。三途河底的銅屑開始逆流,像一場逆向的星雨,紛紛沒入她的指尖。
靈獸猛地抬頭:“主人!您若抹去幽冥殿,那具‘未竟之身’便會徹底蘇醒——她會帶著您被剝奪的七情六欲,成為新的‘無名者’!”
她卻笑了,笑得像雪原上裂開的第一道冰縫。
“那就讓她醒。”
她抬手,眉心銅錢彈出,在空中化作一柄薄如蟬翼的銅刃。
“我受夠了做完美的幽冥之主。”
銅刃劃下,三途河從中劈開。
“主人不可!主人快停下!”靈獸撲在她麵前,阻止著她的下一步瘋狂。
隻見銅刃懸停於黑水之上,刃尖顫抖,映出她眼底翻湧的暗潮。
靈獸的鱗甲死死抵住她腕骨,幽綠鱗片被銅光灼出焦痕,卻寸步不退。
“讓開。”她聲音很輕,卻震得曼珠沙華盡數低頭,花莖發出骨骼錯位的脆響。
靈獸瞳孔縮成一線,忽然咬住自己尾尖,撕下一片沾血的鱗。
鱗片落地化作青銅鎖鏈,瞬間纏住她執刃的手腕——那鏈上竟浮現出她自己的臉,每一節都是不同輪回中的表情:
年少時含淚的笑,剜骨時扭曲的哭,成為大祭司後空洞的俯視……
“主人可還記得?”靈獸血跡沿鎖鏈攀爬,染紅那些麵孔,“第七次輪回時,您親手將‘不甘’封進屍體,說‘若有一日我忘了為何恨,便讓它替我活’。”
就在這時,銅刃發出蜂鳴。
隻見黑水深處,那隻蒼白的手突然攥緊了紅繩,腕骨處滲出星芒——是當年被拆作銅錢的七截名字,正在逐一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