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紅豆一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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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跳落處,彼岸花忽然盡數低頭,花蕊裏浮出細碎的金粉,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
    金粉落在她裸露的手背,凝成一道淺金色的脈絡,一路蜿蜒至心口,與那粒朱砂芽相連。
    “從此你不再是不死的花靈,”少女的聲音在最後一點透明裏輕輕散開,“而是會老、會病、會忘記……也會重新記得的人。”
    話音落,少女徹底化作紅雲,紅雲凝成一條極細的紅線,一頭纏在她腕,一頭沒入虛空。
    虛空之外,晨光盡頭,一座小小的木屋輪廓正從霧裏顯形——簷下掛著風鈴,鈴舌竟是一枚舊銅錢。
    她抬腳,嫁衣灰燼簌簌落下,露出內裏素白的布衣。
    布衣之下,心跳第三聲、第四聲……越來越響,越來越亂,像初學奔跑的孩童,跌跌撞撞卻滿懷歡喜。
    走到第七步時,她回頭。
    焦土已生新草,那株唯一的彼岸花隨風搖曳,花蕊裏嵌著的銅錢不知何時已長出一層薄薄的銅綠——像歲月終於肯為它停駐。
    她忽然笑了,彎腰折下一瓣花,別在耳後。
    “阿霽,”她輕聲說,“我替你開過了,現在輪到你來見我老去了。”
    紅線微顫,牽著她的手腕,像在回應。
    她轉身,向木屋走去,風鈴在遠處叮當作響。
    木門吱呀一聲,像等了她一萬年的嗓子,終於喊出第一聲沙啞的問候。
    門檻生苔,卻磨得發亮——那是無數次被腳尖踢過的痕跡,每一次都刻著同一句話:“我回來了。”
    她抬腿跨過,布衣掃過門檻,帶起一小片細灰。
    屋裏空蕩,隻一桌一榻,桌上一隻粗陶碗,盛著半碗早已幹涸的雨水;榻前一隻小爐,爐膛裏積著冷灰,灰裏埋著半截焦黑的木柴,像被天火吻過的骨頭。
    心跳在胸腔裏擂鼓,震得她耳膜發疼。
    她伸手去摸爐壁,指腹觸到一道劃痕——歪歪扭扭,是少年阿霽用劍尖刻下的:“花歸,人未老。”
    指尖一燙,那道劃痕竟滲出淡淡金光,順著她掌心的金脈遊走,一路回到心口朱砂。
    “咚——”第五聲心跳。
    金光炸開,冷灰複燃。
    火焰不是赤紅,而是淡粉,像彼岸花最柔軟的內瓣。
    火光裏,灰燼浮起,凝成一枚小小的銅錢,正麵仍是“凡”,反麵卻不再是“歸”,而是新鑿的“在”。
    她怔住。
    火焰舔上銅錢,銅錢卻未熔化,反而越燒越亮,最後“叮”地一聲跳出火膛,落在她掌心。
    掌心舊疤應聲而裂,卻沒有血,隻有一縷極細的青煙,煙裏裹著一句極輕的話:“別哭,我在。”
    是阿霽的聲音,帶著少年時未褪的啞。
    她忽然懂了——
    幽冥殿、嫁衣、銅錢、彼岸花……
    所有輪回的盡頭,不過是回到這間漏雨的木屋,回到他替她守著的半寸人間。
    窗外風鈴又響,叮叮當當,拚出新的音節:“飯——熟——了——”
    她循聲望去,灶台上不知何時生出一鍋白粥,米粒翻滾,像無數顆小小的月亮。
    灶膛裏,火焰溫柔地伏在木柴上,像一頭困倦的獸,終於肯閉眼。
    她走過去,盛了一碗。
    第一口滾燙,燙得她眼淚滾進碗裏,卻笑著咽下去。
    就在這時,第六聲心跳,在舌尖炸開甜味。
    到第七聲心跳,她聽見木門再次被風推開,有人站在光裏,沒有臉,隻有心口一枚嶄新的銅錢,正麵“凡”,反麵“在”。
    他伸出手,掌心躺著一粒發亮的種子。
    “該開春了。”他說。
    她接過種子,走到屋前,彎腰挖開新土。隻見泥土裏,舊根未腐,新芽已綠。
    於是,她種下種子,覆土,拍平。然後直起身,與他並肩而立。
    遠處,第一縷真正的晨光越過山脊,落在兩人腳邊,像一條細小的河。
    河水裏,倒映著兩枚銅錢,一枚“凡”,一枚“在”,輕輕相碰,發出極輕極輕的一聲——
    “咚。”
    第八聲心跳,是人間。
    晨光一寸寸爬上窗欞,將兩人並肩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條新生的根須,試探著向同一片土壤裏紮。
    阿霽沒有臉,可她能感覺到他在笑——那種少年特有的、帶點傻氣的笑,仿佛下一刻就要從背後掏出一隻草編的蚱蜢。
    “先別鬧。”她輕聲說,卻忍不住笑彎了眉眼。
    這時,掌心那粒種子被陽光烘得發燙,像一顆小小的、急於跳動的心。
    阿霽伸出手,指尖虛虛覆在她手背上。
    沒有實體的溫度,卻有一縷極淡的風,繞過她指縫,輕輕推了推種子——像在催促:該醒了。
    泥土忽然鬆動。
    一點嫩綠頂破薄殼,顫巍巍地舉起兩瓣圓葉,葉脈裏浮著細若發絲的金線,與她掌心的金脈一模一樣。
    她屏住呼吸。
    幼苗卻不怕生,一扭身,纏住她垂落的紅線。
    隻聽得紅線另一端,係在阿霽腕上那枚“在”字銅錢,叮一聲輕響。
    響聲落地,化作一圈漣漪,蕩漾開去——木屋、舊灶、風鈴、晨光……
    所有輪廓像被水暈開的墨,漸漸稀薄。
    她慌了,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一把溫暖的空。
    “再等一等——”她喊,聲音卻被漣漪吞沒。
    幼苗卻在此刻瘋長。
    一莖、兩莖……轉眼化作一株並蒂的彼岸花,赤色花瓣交纏如交握的手指,花蕊裏托著兩枚銅錢:
    一枚“凡”,一枚“在”。
    花莖輕擺,將她與阿霽同時卷入。
    最後一眼,她看見阿霽的輪廓終於長出五官——仍是少年模樣,眉間一點朱砂,像極她心口那粒芽。
    他張口,無聲地說了三個字:“我熟了。”
    下一瞬,世界坍縮成一粒紅豆,落在她齒間。
    輕輕一咬,甜味炸開——是白粥的味道。
    再睜眼,她仍坐在木屋門檻上,手裏端著半碗涼粥。
    風鈴響,灶火熄,泥土平整,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唯有齒間殘留一絲甜,舌尖抵著一枚硬物——
    吐出來,是一枚小小的紅豆,豆臍上刻著極細的“在”。
    她攥緊紅豆,抬頭望向遠山。
    山脊上,第一朵真正的春花正破雪而出,顏色比晨曦還亮。
    心跳第九聲,緩慢而篤定。
    她起身,舀了一勺新水澆在門檻旁的空地。
    水珠滲入泥土,隱約響起極輕的回應——
    “咚。”
    人間春早,故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