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無眼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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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靠在一起睡著,呼吸此起彼伏,像一片小小的潮汐。
    隻聽得最小的孩子忽然在夢裏呢喃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詞。
    那詞像一條線,從篝火餘燼裏升起,穿透夜色,一路向西。
    線盡頭,是一座被雷劈開的山,山體裂縫裏嵌著一座舊道觀,觀門匾額隻剩一個“尊”字。
    觀內,黑袍人盤坐在枯井旁,井口封著鐵鏈,鏈上長滿鏽紅的符紋。
    他睜眼,瞳孔裏映出那條細線,也映出孩子夢裏揚起的塵土。
    他伸手,指尖輕彈——鐵鏈寸寸崩斷,井底升起一瓣櫻花,粉紅如初生,卻帶著鐵鏽味。
    花瓣飄出道觀,飄過千裏,輕輕落在孩子亂發上。
    孩子無意識地抓住,翻個身,把花瓣按進無名者剛剛踩實的火炭裏。
    炭灰瞬間熄滅,化作一行暗紅的字:“道死,魔生,櫻開。”
    無名者回頭,看見孩子們中間多出一個空位——像剛才有誰坐過,又像有誰即將回來。
    她把那行字抹去,卻在指縫裏留下一瓣櫻的輪廓,微微發燙。
    回到屋簷下,草蚱蜢仍在風裏跳動,陶罐仍在風裏唱歌。
    她躺下,把衣袋裏的那粒種子放在枕邊。
    黑暗裏,她聽見它輕輕咳嗽一聲,像在說“晚安”。
    她沒有回答,隻是伸手在胸口按了按,那裏依舊空無一物,卻像有一枚看不見的種子正在發芽。
    窗外,銀河無聲地旋轉,把夜裏所有的聲音都收進它的漩渦。
    風停了,草蚱蜢也安靜了,隻剩泥土深處,那極輕極輕的第三聲“啵”。
    這一次,她沒有聽見,卻在夢裏被一粒光點牽著手走。
    光點像極小的螢火,又像縮小的星球。
    它引她穿過銀河的漩渦,走到河的對岸——
    那裏沒有星辰,隻有一座折斷的石碑,碑上刻著一個“道”字,字口卻滲出黑霧。
    黑霧凝成一個人形,披黑袍,戴枯枝冠,眉眼與夜色同深。
    他身側,一株櫻樹無風自落,花瓣在虛空裏堆成一條粉色的路。
    那人俯身,拾起一瓣,輕輕一吹——
    花瓣化作一隻同樣沒有眼睛的草蚱蜢,跳到她掌心。
    “替我把它帶回人間。”他的聲音像千萬年無人擦拭的銅鍾,“若泥土不再回應心跳,就讓魔來回應。”
    話音落下,櫻樹忽然燃燒,火卻是冷的,像月光在反向流淌。
    無名者醒來時,天已微明。
    枕邊那粒種子不見了,隻剩一瓣焦黑邊緣的櫻花,靜靜躺在竹席上,像一句未完成的咒。
    她伸手去碰那瓣焦櫻,指腹剛觸及,焦痕便簌簌碎落,露出底下一點嫩綠——種子竟在焦殼裏破開,芽尖蜷曲,像嬰兒握緊的拳頭。
    無名者忽然聽見井底傳來鐵鏈拖動的回響,隔著千裏仍清晰得仿佛就在院中。
    她抬眼,看見那株昨夜還在夢中的櫻樹,此刻正從泥土裏一寸寸拱出,枝幹漆黑,花苞卻紅得滴血。
    草蚱蜢蹲在最高的枝頭,用沒有眼睛的臉“望”向她,鞘翅摩擦,發出類似孩童學語的斷續聲:“道……死……”
    與此同時,最小的孩子在夢裏翻了個身,手掌攤開,露出一道新鮮的灼傷——正是那行暗紅字跡的形狀。
    其餘孩子仍沉睡著,呼吸卻漸漸同步,像被同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
    空位上浮現一道極淡的輪廓,先是孩童的身量,繼而抽長成黑袍人的剪影,袖口垂落的花瓣還未及地便化作黑霧。
    無名者將焦櫻按進心口空處,那裏頓時傳來第二聲心跳,與她的本心跳成奇異的二重拍。
    櫻樹隨之劇烈搖晃,花苞同時綻開,每一片花瓣裏都映出不同的畫麵:被雷劈開的山、鏽紅的井、燃燒的冷火……最後定格在草蚱蜢跳動的殘影上。
    “原來你才是碑上滲出的那道黑霧。”她對著樹影說。
    就在這時,枝頭草蚱蜢忽然振翅,直直撞向她眉心——卻在觸及皮膚前化作一滴露水,滲進她左眼。
    世界頓時傾斜,銀河的漩渦倒懸在腳下,而她站在折斷的石碑前,碑文“道”字已完全剝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
    一個“櫻”字,筆畫間流動著鐵鏽色的光。
    黑袍人這次沒有現身,隻有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帶著井底潮濕的鏽味:
    “帶回去的從來不是草蚱蜢,是你眼裏那滴露水——當第三聲‘啵’響起時,記得讓它落在……”
    話音戛然而止。
    無名者睜眼,晨光已鋪滿院落,孩子們圍成一圈坐著,中間那株新生的櫻樹下,最小的孩子正用灼傷的手掌接著什麽——第一滴晨露從葉尖墜落,在觸及他掌紋的瞬間,發出極輕極輕的第三聲“啵”。
    焦黑的櫻花瓣徹底化作灰燼,而她左眼視物,從此帶一點鐵鏽色的紅。
    風從灰燼裏重新吹起,帶著昨夜未燒完的冷火。
    最小的孩子把掌心那滴露水舉到耳邊,像聽一枚小鍾。
    他忽然抬頭,對無名者說:“姐姐,它在數我的骨頭。”
    其餘孩子同時睜眼,眸色齊變作鐵鏽紅。
    他們站起身,動作整齊得像被一根線提起,走向那株一夜長成的櫻樹。
    樹皮瞬時裂開,裂縫裏滲出暗紅汁液,滴在泥土上,化作一枚枚新的種子。
    就在這時,無名者左眼裏的鐵鏽色驟然加深,映出千裏外那座被雷劈開的山。
    山體裂縫中的舊道觀正在崩塌,枯井口湧出大量櫻花瓣,裹著鐵鏈的殘段。
    每一片花瓣上都刻著極小的字——“道死,魔生,櫻開,人歸。”
    最小的孩子把第一枚新種子按進自己鎖骨下方的皮膚。沒有血,隻有一縷黑霧從傷口逸出,凝成一隻新的草蚱蜢。
    草蚱蜢振翅,發出童聲:“還差六顆。”
    其餘六個孩子依次上前,各取一枚種子,按進胸口同一位置。
    霎時,七縷黑霧在空中交織,勾勒出黑袍人的輪廓,卻比先前更清晰——他的臉竟與無名者一模一樣,隻是沒有左眼。
    黑影對她伸出手,聲音像千萬根鏽針:“把露水給我,你隻剩一半心跳。”
    無名者撫住胸口,那裏的第二聲心跳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她抬眼,看見銀河在白日裏顯形,漩渦深處浮著那塊折斷的石碑。
    碑上的“櫻”字正在剝落,最後一筆化作一滴鐵鏽色的光,朝她飛來。
    光點落在她掌心,與焦黑邊緣的櫻花殘灰相遇,竟發出嫩芽。
    嫩芽一瞬長成藤蔓,順著她手臂纏繞,尖端刺入她空蕩蕩的左眼。
    世界再度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