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溯光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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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的指尖在她掌心輕輕摩挲,像把一路走來的風雪都揉成暖意。
    “倉。”櫻又喚了一聲,尾音仍帶著顫,卻比先前篤定。
    這一聲像鑰匙,哢噠一聲,把他心底最沉的鎖也擰開。
    風忽起,枝頭殘瓣紛紛逃離,卻在兩人周圍旋出一道柔軟的漩渦,像刻意留出的一方淨土。
    倉抬手,一瓣花落在他的指背,又被他攏進櫻的掌心。
    “你看,”他低聲說,“連它們都急著替我們作證。”
    櫻抿唇,耳尖染霞,卻沒有再把目光移開。
    她第一次發現,倉的瞳仁並非純粹的黑,而是黎明前最深的湖色——那裏藏著尚未燃盡的星火,也倒映著她自己的輪廓。
    “走吧,”倉忽地側身,讓出半步,“去最高的那座山脊。日出之前,那裏能看見整片櫻海。”
    “現在?”櫻怔了怔,隨即失笑,“你身上的傷——”
    “有你牽著,就不疼。”他答得輕快,像把疼痛隨手折進袖口。
    兩人並肩而行,影子被晨光拉得細長,末端卻悄悄交疊。
    腳下的泥土仍帶著夜雨的潮,踩下去,會溢出淡淡的血香與花香的混味。
    櫻低頭,看見倉的靴邊還沾著焦黑的灰燼,那是冥火留下的吻痕。
    她指尖一顫,俯身替他拂去。
    倉停步,沒有阻止,隻是垂眸看她。
    那一瞬,他眼底翻湧的暗色像被春雪撫平。
    山脊並不遠,卻陡。
    半途中,櫻的呼吸漸急,倉便悄悄伸出手,讓她借自己的腕力。
    他沒有回頭,隻把掌心向後遞去,像遞出一座沉默的橋。
    櫻握住,心跳聲大得仿佛能驚起棲鳥。
    終於登頂。
    東方已現一線金紅,雲海翻湧,像被誰輕輕劃破,露出滾燙的心髒。
    櫻眯起眼,晨光落在她睫毛,碎成細密的星。
    倉側過臉,看她被鍍上金邊的輪廓,喉結動了動,終究什麽也沒說。
    第一縷日色躍出雲海的刹那,整片櫻林同時亮起。
    風從穀底湧來,卷起千萬花瓣,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
    櫻忍不住伸手去接,卻隻抓住滿掌空香。
    倉卻在這時單膝點地,指尖掠過她裙擺的褶皺,將不知何時藏起的一枚細小骨笛別在她腰間。
    “若有一日,我失信於你,”他聲音低啞,卻字字清晰,“就吹響它。冥火會替我回來。”
    櫻怔住,指尖撫過笛身,發出幽幽暗紅色光芒,似乎在回應著她的觸碰。
    “不會有那一天。”她輕聲答,卻將骨笛扣得更緊。
    倉起身,與她一同麵向朝陽。
    兩人的影子在岩壁上交融,像兩株新生的樹,共用一條根脈。
    遠處,最後一瓣櫻花落在他們腳邊,沾了露水,像一滴不肯墜落的淚。
    倉俯身拾起,別在櫻的發間。
    “走吧,”他說,“回去。”
    櫻下意識的點頭,指尖與他相扣。但眼底又很快升起一絲困惑,“——回去,回哪兒去?”
    倉沒有立刻回答。
    他抬手,指腹輕碰她鬢邊那瓣濕軟的花,像確認它是否真實。
    “回最初的地方。”
    他說完,又補了一句,“但不是原來的模樣。”
    櫻微微皺眉,仿佛“最初的地方”四字在她心裏激起了久遠的回聲。
    她望向倉,想再問,卻見他已抬手覆在她眼睫上。
    “閉眼。”
    他的聲音像穿過漫長黑夜的鍾擺,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
    櫻依言闔眼,隻覺一陣微涼的風掠過耳畔,像有無數細碎的羽毛在皮膚上輕觸。
    再睜眼時,腳下已不再是山脊,而是一片澄澈如鏡的湖麵。
    水色映著天光,像一整塊融化的琉璃,腳下卻並未下沉。
    櫻輕輕一踏,漣漪從她足尖漾開,卻無聲,也無波紋,仿佛時間被凝固在那一圈銀白裏。
    倉站在她身側,袖口被風鼓起,像一麵遠行的帆。
    他低頭看她,眼底倒映的不是天空,而是一條隱匿於水下的路——碎銀般的光點蜿蜒向遠方,沒入霧中。
    “這是……”櫻張口,卻聽見自己的聲音落在水麵,竟化作一隻白羽的小鳥,撲棱棱掠過湖心,又散作星屑。
    倉伸手,指尖輕觸那隻尚未完全散盡的星屑鳥,碎光便順著他掌心的紋路攀附而上,像一條微型的星河,在皮膚下緩緩流淌。
    他抬眼,聲音卻並未出口,而是凝成一枚透明的葉,懸在兩人之間,葉脈裏閃著與水下銀路同頻的光。
    櫻伸手去碰那葉,指腹才觸及,湖麵便輕輕一震。
    以她為圓心,一圈圈時間漣漪向外蕩去,所到之處,琉璃般的水麵開始剝落——不是碎裂,而是像舊漆被揭開,露出下方更深邃的夜空色。
    夜空裏,有倒懸的山巒、逆流的河,以及一座懸在湖底之上的橋。
    “聲音會化成形,腳步會落向過往。”倉的唇仍不動,卻有風把這句話遞到櫻耳邊。
    她低頭,發現自己雙足邊緣已覆上一層薄霜,霜裏凍結的竟是自己剛剛踏出的漣漪——時間被這片湖反折,像兩麵相對的鏡子,無限地複製著此刻。
    那隻白羽鳥又一次從她記憶裏飛出,掠過凍結的漣漪,啄下一粒霜。霜在鳥喙裏化為一滴墨,墨落水麵,竟寫出一行字:
    “溯洄者,以光為履,以憶為舟。”
    字成舟形。倉先踏上,回身向櫻伸出手。
    他的衣袖不再鼓動,而是化作夜色的一部分,袖口綴滿星屑。
    櫻握住那隻手,掌心相貼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化作鼓點,每一下都讓湖麵更深地剝落一層,露出下方更古老的夜空。
    舟動了,卻並非前行,而是將整個湖麵像簾幕一樣卷起。
    水色褪盡後,他們腳下隻剩那條碎銀鋪就的路,路的兩旁,倒懸的山巒開始正立,逆流的河開始順流,時間像被翻麵的紙,終於與他們並肩而行。
    櫻的足跟剛觸及碎銀之路,整個湖底便像被拉直的琴弦,發出一聲極輕的“錚”。
    那聲音不是響在耳裏,而是從她骨髓裏震顫出來,仿佛有人在她的骨骼上刻下一道新的符紋。
    倉回頭,目光穿過她的發絲,落在她背後——那裏,原本空無一物的夜空忽然裂開一道細縫,縫隙裏漏出白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