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樓梯上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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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瀟輕手輕腳地回了宿舍,和衣躺到床上。宿舍裏,就她和小葉兩個人。
她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望著隱隱可見的天花板發神。均勻的呼吸聲從小葉的床上,毫無保留地被傳了過來,搗得她更加心神不寧。
她猛地一翻,床板啪的一聲脆響。還是睡不著,再翻,床再一聲巨響,愈加難以成眠。
她甚至想捂住被子大哭一場,然而卻怎麽也擠不出,半滴可以流淌的淚。悲哀的人流淚,悲憤的人是流不出淚的。
她抱著枕頭微喘著,頭痛得快炸開了,轉而又是一片絕對的空白,什麽都不曾記得了。怒氣充斥了胸膛,直逼全身,於是全身都在痙攣。
不可否認。在冼銳給她夾魚尾時,在他牽她的手爬瀘山時,在他陪她參觀奴隸博物館時,她都曾動了心。
但一提到仙客來,一想到他給小柳講的話,她便心氣狹隘,對他絲毫也不能饒恕了。
“郗湘瀟。”樓上有人在輕聲地叫。
湘瀟仔細地聽,聽出這聲音是從四樓傳下來的,一定是冼銳在叫她。湘瀟沒有做聲,屏住氣躺著。
“郗湘瀟。”樓上的聲音大了起來。
湘瀟還是沒有動。
“郗湘瀟!”樓上的聲音大得整棟樓都可以聽見,近乎是在咆哮。
湘瀟有些害怕。因為小柳的老公胖子曾經對她說過,冼銳從邛海回來以後就一直很生氣,說是花了錢不說,卻沒有玩好。
她之所以答應跟他去邛海,是因為她有點依戀他了,想跟他在一起。再說,大白天的,逛個公園而已,怕什麽!她沒有想到最不缺錢的他,卻是那樣想的。
她也知道,她不要隨便去花一個男孩子的錢。但是,她見他如此地喜歡她,她自己也有心於他。她想與他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呀。她是很慎重地考慮過的,她並不是那麽“隨便”的。再說他在三輪上麵所說的那些混帳話,實在是讓她忍無可忍,沒有忍住。
可是!像他那樣的人,無論好與壞,都是不可以隨便交往的,這樣的常識,她卻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隔壁有人小聲說話,湘瀟豎著耳朵聽。聽見管家林姨說:“這郗湘瀟簡直全變了,樓上天天有人找。”
“就是呀,才來的時候多老實,多純。”廚師也說。
“嗯。話又說回來,來這裏的女孩都這樣。”連跟她最要好的墩子也這麽說。
保鏢甚至說:“久走夜路要撞鬼。”
“來這裏的女孩都這樣,來這裏的女孩都這樣!”湘瀟在心底歇斯底裏地狂叫,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可怕的冼銳,可怕的流言。
“郗湘瀟!”冼銳還在樓上狂叫,叫聲似乎要將整棟樓都震倒。
“看來今晚我不出去,他是不會罷休的了。”湘瀟想著,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她迅速趿上拖鞋,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宿舍門前,一把將門拉開。人皆所知了才想起來要去見他,真是愚鈍之極!可是,難道一開始,他輕輕一叫,她就衝到樓上去嗎?怎麽可能!她還不確信。
可是,難道他叫第二聲的時候她就衝到樓上去嗎?怎麽可能!她可沒那麽內心欣喜並且主動。
此刻,她窩著一肚子的火,怒氣衝衝地向鐵門邊衝去,腳步聲急促而響亮。夜晚,本來像死一般地沉寂,卻被叫喊聲,拖鞋聲打破,在空空的樓道裏回想。
透過長著密密長臂的綠色鐵門,湘瀟望見冼銳隻穿了那條白色短褲站在門後,他的手中捏著一塊濕毛巾,身上還殘留著水珠。如果她再晚一點點,他就已經到了她的宿舍門口了。
“你找我有事嗎?”湘瀟的火一下就發不出來了,她的心猛地一動,睜著大眼睛,低低地問道。
“我這人在你的眼中,真那麽壞嗎?其實我不壞的。”冼銳深深地凝望著湘瀟,真誠地道,內心充滿了苦楚。他的聲音很溫柔,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我沒有說過。”湘瀟說,在嘴裏,她真的沒有說過。
在樓梯口,初次相逢,他對她說。
在樓上,當著許多人,他對小柳說。
在三輪車上,從瀘山上下來,他又對她說。
有整整三次,不都是他自己說的嗎?難道,這還叫“不壞”?
“你上來我們聊聊吧,這樣讓人看見不好。”冼銳柔聲地說。的確,他也並沒有無休無止地吼叫下去,他已經非常及時地止住了情緒。說著,他已經為湘瀟拉開了沉重的鐵門,那使他們相隔的鐵門。
湘瀟低下了頭,站在原地沒有動。
“你上來啊!我又不會吃了你。”冼銳又說。他的眼睛依舊看著她,希望她的腳步在他的目光中移動。
湘瀟走進了鐵門,跟著他向樓上走去。“就坐這兒吧。”湘瀟指了指三樓的第四級樓梯,也不管幹不幹淨,在靠牆的那邊一屁股坐下。
冼銳回頭看了看她,退下兩步,與她並排而坐。
“郗湘瀟,我在上麵叫了你那麽久,你為什麽不理我?你這人好絕情呀。”冼銳柔和地道,怒氣雖滅,但仍有餘怨。
“我不是上來了嗎?”湘瀟也在無形之中受到感動,笑了笑說。
“現在才上來。”冼銳說,邊說邊搖頭。
“你剛才在上麵做什麽,又喝酒了嗎?”因為拿相片給她看的時候,他就曾喝了些酒。是壯膽嗎?還是發泄憤怒?
“沒有,我衝涼水澡了。”冼銳說。
夏季裏卷來的風,有幾絲涼意,湘瀟不禁想起《半邊樓》裏那個戀上黃小歌的範誌遠。一盆涼水傾出,一腔愛火,熄滅又點燃。
她的眼眶有些微微發熱。“冷嗎?冷就上樓去加件衣服。”湘瀟關切地問。不知是出於真情,還是出於本能。也許,二者都有。
“不冷,有你在我就不冷。”冼銳說,害怕光陰好似流水。而她,又會隨流水飄逝。
“你為什麽不直接下樓去叫我?”湘瀟又問。
“我怕你,我不敢。”冼銳居然這樣說。這是真的,怕總是得到她的排斥。
“是嗎?”湘瀟問。
這她倒沒有想到,走南闖北的他,竟然會——害怕她?
她隻知道,她曾經害怕過他,害怕自己的簡單,應對不了從外麵世界裏走來的,複雜的他。但後來,那種害怕,卻轉換成了那滿腔的憤怒。
“嗯,我喜歡你。”冼銳點著頭,認真地說。“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家裏條件很優越,每個月都給我500塊錢,那是八幾年吧。那時候我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常在一起玩,但是過了以後,卻常常覺得沒有什麽意思,她的學曆雖然比你高,但在我的心中卻不如你。那些女孩都不如你。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歡上了你,可是你卻這麽絕情,連理都不理我。”
也許這是許多世家子弟的通病,有的有藥可治,而有的卻無藥可醫。湘瀟一時不能判斷他是哪一種,隻是說:“你遠在幾千裏之外,離我太遙遠了,我沒有想過。”
她並沒有說出自己的心裏話,那個年代,很少有人會直來直去地表達清楚自己。除非是雲和小柳,還有胖子。雲是社會上混的。小柳和胖子是做小生意的,每天跟來自全國各地的不同的人打交道,也算是在社會上混的。
初相識不久,他便對她講這些,也太直了吧?她這樣想。她並沒有忘記,文學作品裏那些女孩子,都是被這種笨笨的情話所迷住的。講這種話,真的是百無一失。
其實,男兒有誌在四方,她欣賞有事業心的男兒。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她更不在乎,兩人距離的遙遠。隻要心不遙遠,再遙遠的距離,也可以濃縮為緊緊的一點。她所在乎的,是愛的本質,愛是自私的,絕不能如此博愛。
書本上就是這樣說的。但是,她並沒有留意男兒既然在四方,那會不會尋花問柳,找小老婆呢?高中的課本,純潔無瑕,又怎麽會講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直白一點,她就是在說:“你太髒了,我不喜歡。你就像個公共痰盂一樣,任隨別人往你身上吐痰。”
而那個“別人”,就是那些,她從來都不會正眼去看的那些人;就是那些,她們從廚師的眼前經過,他都要嫌棄地翻一下白眼,認為她們比廁所還髒的人。
上個月,她都還在教室裏幫那些自己以為那是在勇敢戀愛,大膽表白的男孩子傳紙條。而現在,僅僅隻過了一個月,她卻要和這樣的他在一起。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她的心髒,實在是受不了。
聽她這麽說,冼銳笑了,疑慮全無。繼續說:“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其實現在好多男孩子都在外麵跑,在外麵跑更能做點事情。就說我吧,大學畢業後分到廠裏,我們廠的效益相當不錯,我坐辦公室,剛去的時候就能拿四五百塊。後來想想沒意思,這麽年紀輕輕就閑著,還不如出去闖闖。又聽人家說外麵好玩,所以沒多久就出來了。我這次本來不想來西昌的,但後來不知怎麽搞的,還是來了。來了以後也不覺得好玩,隻是很榮幸地認識了你,我很高興,覺得不虛此行。我們雖然相隔千裏,但是可以慢慢調動,要不我來西昌,要不以後你跟我去南昌。我喜歡你,我會盡力而為的,這不是個很難的問題。”說著,拉過湘瀟的手來,緊緊地相握。
湘瀟沒有說話,轉過頭看他。他的目光是那麽地,真誠而熾熱,柔和而堅定。因此,她斷定他是前一種世家子弟,還有藥可醫。倘若他曾有過什麽過去,她也不再計較,而隻重注重他的現在和將來。
冼銳又說:“小柳說,你是一串紅裏麵最好的女孩子,最純,最文靜。小柳這麽說,胖子也這麽說,認識你的人都這麽說。能夠認識你這樣的好女孩,真是我的榮幸。是上蒼把你賜給我的,做我女朋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