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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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烏拉草原已經刮起寒風。
雪白的氈包內,少年跪在榻椅邊紅著眼,哀聲懇求著。
“公子,蘇合求您了。在這樣逞強下去,您真的、真的要……”
“要如何?不過一死罷了……”一句未說完,榻椅上就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公子。”少年慌忙從地上爬起,拿著早就備好的帕子,掀開麵前的串珠卷簾。
身形纖細柔弱的男人半倚在榻邊,臻白色開襟上衣,膝織金絲繡花統裙,脖子上掛著一塊梅花玉,懷裏抱著的琺琅彩的手爐。
他用力弓著身子,像根風雨裏搖曳的花枝,隨時要斷成兩節似的。
“血,是血。”蘇合瞧見手帕上大片的豔紅,嚇得六神無主,“公子,我這就去叫首領來!”
“別、別去……”
林昭昭緊皺著眉頭,一張嘴就又有血鏽味湧了上來。
他不想讓那蠻子見到自己這幅狼狽淒憔悴的慘樣。
“昭昭。”門外響起了低啞急切的聲音。
“不準進來!”林昭昭捂著嘴強忍著惡心,另一隻手將暖爐慣在地上。
沉重的腳步聲立刻就止住了。
隔著厚厚的串簾,林昭昭也能瞧見高大挺拔的男人僵硬地立著,像隻牢籠中的野獸,內心迫切地想衝進來,卻被他的言行束縛地不敢動作。
“你身體疼不疼?怎麽樣?”因為用得不是血狄語,男人表達有些生澀。
“與你無關。”林昭昭躺回榻椅上,,平複住氣息,將汙血都咽回喉嚨裏。
“讓我進來看看你。”男人又說,“或者等大巫過來……”
“我不想見任何人。”林昭昭胸口悶得厲害,“全都給我滾,你……也給我滾!”
說罷便是一陣猛咳,像是要將身體裏的五髒六腑一起咳出來。
男人大步衝進來,抬眸就看見榻邊觸目驚心的血跡。
“大巫怎麽還沒來!”男人剛轉過身,就被林昭昭拉住衣袖。
“你站住,我有話要說。”林昭昭拭去嘴角的汙穢,“把燈點上。”
男人沉默片刻,還是乖乖照做了。
看著男人高大有力的背影,林昭昭時常會納悶。明明是整片草原的勇士,為什麽對方會願意像下人一樣任憑他隨意吩咐。
點了燈,氈包內亮堂了不少。
林昭昭掙紮地坐直,可能是回光返照,他慘白的臉上多了點血色。
“你需要休息。”男人的語氣聽著像在哀求,“有什麽事以後再說。”
“再不說,我怕沒機會了。”
林昭昭態度冷硬,費勁地撐起身子,手裏緊捏著錦被。
“我這輩子盡了忠,也盡了孝,對得起母親賜的‘昭昭’之名,雖未曾考取什麽功名光宗耀祖,但也算不辱使命保全一家性命。我以男兒身嫁於這蠻夷之地十載,死後卻絕不想再留在草原。蘇合是同我最親近的人,受我連累來到此處,等我死後,就將我的骨灰封在瓦罐裏讓他帶回大夏……”
他說的這些可以算是遺言,左右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他言語起來便徹底沒了顧忌,也不管男人應不應,想到哪兒便說到哪兒。
“夠了,你不會死的。”男人像在隱忍著什麽,“別說這些了。”
“諸行無常,生滅為性。誰都有一死,有什麽說不得的。”林昭昭卻不在意。
“你不會死的!”男人聲音罕見的暴躁了。
林昭昭冷笑一聲,喃喃說:“怎麽?你當自己是誰,陰曹地府的閻羅大王?還管得了我死還是不死?”
“你是我的人,我自是要管!”男人聲音硬冷。
“誰是你的人了!”林昭昭立刻惱了,像隻炸毛的老虎崽,“旭烈格爾,你這蠻子還講不講道理!我活著被你困在這荒涼之地,死了你還要管著我、束著我!究竟如何你才能滿意,我堂堂七尺男兒屈於你之下……你說,你究竟要如何折辱我才能心滿意足!你說啊!”
“我…從未想過折辱你。”男人愣住,似是沒想到林昭昭反應如此激烈,“我隻是……”
“閉嘴!”林昭昭紅著眼顫聲說。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分辯的,一切都已經遲了。
這人莫不是忘了他來這的第一個生辰,那日夜裏是誰闖進氈包將他狠狠地摁在榻上,折騰得死去活來,哭喊求饒也不肯放過的?
又是誰在第二日睜眼就說了一句自己並非本意,便丟下狼狽不堪的他,匆匆跑得沒了人影,之後又再沒親近過他!
這不是折辱還能是什麽?
林昭昭越想越委屈,他想拽著男人的衣襟好好質問,對方究竟將他當成什麽了。可剛抬起手,整個人忽然失了力氣,從羊皮榻椅上滾了下來。
“昭昭!”男人衝上前來,將他緊緊擁在懷裏。
“疼……讓我走……我……我要回京……”
林昭昭蜷縮著,氣息近無,他不知道這些年積攢著的膿血已經從他的嘴巴,鼻子,耳朵緩緩溢了出來。
“好,很快,我馬上帶你回燕京。”摸著林昭昭冰冷的手,男人的聲音在發抖,“回到燕京,你就不疼了。”
林昭昭很累,隱隱能感覺男人似乎將他橫抱上了馬。
真是個蠢蠻子,都要死了還要折騰他,眼下回京又有何用?
更何況這世上誰都能與他回燕京,唯有他這個血狄首領是不可能的。
“昭昭,昭昭……”
或許是將死之人多愁善感,聽著耳畔男人不斷喚著他的名,林昭昭心裏酸澀又難過。
他嘴裏句句怨恨旭烈格爾,像是對方踩了他的傲骨,毀了他的一生。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麽多年他心裏已經有了對方。
隻是這一世他怨天尤人慣了,旭烈格爾又是唯一無條件寵讓著他的人。
所以林昭昭索性一股腦將全部不滿都發泄到了這個沉默的男人身上。
然而摸著良心說,旭烈格爾是林昭昭短暫一生裏待他最用心的人了,他們本是可以好好過日子的。
隻可惜他林昭昭是個極要臉麵還嘴硬的臭石頭,直到臨死前也沒能憋出出一句真心話。
若早知最後……
“若早知最後,你厭棄我到連活著也不願了……我就不強求了……”男人重重喘著氣,聲音模糊,“我送你回大夏,不要死,昭昭……不要死……”
林昭昭心軟了,他想說一句安慰的話。
但最後他還是斷了氣,沒能感受到滾燙的指腹顫抖地摩挲著他冰冷的臉頰。
……
也不知道是不是執念太重,死後林昭昭的靈體又跟隨了旭烈格爾好一段日子。
就像對他臨死前承諾的那樣,旭烈格爾竟然真的親自護送著他的骨灰回了大夏王朝,然而等他多方打聽找到了曾經的林府,卻發現那間深宅大院早已人去樓空許多年了。
旭烈格爾花錢盤下了他曾經的居處,將他安葬了下來。
而讓林昭昭更加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在草原上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放棄了打拚的所有,在這小小的院落裏每日與他的墓碑為伴,並且按照大夏的習俗為他服喪了整整三年。
在意識消散前,林昭昭最後一次看著旭烈格爾清掃著他墓。
他仔細看著男人,忽然發現對方現在的模樣與他印象之中的實在是相差甚遠。
昔日策馬揚鞭的草原英雄不知何時成了這幅胡子拉碴、蓬頭垢麵的頹廢模樣。
“是我錯了。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可還是想再陪你三年。”旭烈格爾撫摸著石碑上的刻字低語著,“大巫說,人轉一世要六十年,我會盡量活長些。”
“你放心,我已經向天神許過願了,下一世定不會再讓你遇見我。”
不,是他錯了。
林昭昭想哭卻流不下淚。他很後悔自己死前說了那麽多傷人真心的話。
而此刻他多想告訴男人自己真的一點也不討厭他。
像是一場永別。
為了能夠全力擁抱他的墓碑,男人屈膝跪在地上,彎下了曾經挺直的脊梁。
看著男人跪地的身影,林昭昭恍惚了。
就好像看見了兩人在草原王庭成婚一拜天地的時候。
“昭昭,算爹爹求求你了!咱們林府上上下下還能不能活到明日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間了。”
耳邊忽然響起男人苦苦的哀求聲,林昭昭猛地睜開眼,卻瞧見了一張愁眉苦眼的褶子臉。
“少爺,您怎麽了?”蘇合見青年恍恍惚惚的模樣,大著膽子衝眾人喊,“你們不要再逼少爺了!自古以來,何曾有過男人去和親的道理!”
“這不是迫於無奈嘛,若不是楚楚突然沒了蹤影,我和老爺也不會拉下臉如此求他啊。”林老爺身側一婦人說。
“你們隻想著你們,何曾為少爺考慮一二!男扮女裝去和親這林家是一時保住了,那等到被戳穿了我家少爺上哪尋條可走的活路!”
“你這賤骨頭,這哪有你說話的份!你家少爺若是不能應,你也活不了了!”
……
林昭昭動了動發麻的手臂,聽著耳畔吵吵鬧鬧的爭執,仿佛自己置身於虛幻夢境之中。
或許是上天垂憐,他竟然在死後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替林楚楚前往血狄和親的前一日。
“昭啊,你真忍心看著林家就這樣亡了嗎!”男男女女都在哭天喊地。
望著堂上亂糟糟的一大幫子人,林昭昭疲憊地垂下了眼簾,隻想馬上將人都趕出去,讓他耳朵得一時的清靜。
“此事我已知曉,今兒天色也深,明日免不了車馬勞頓,我這也要早些休憩了。父親母親請回吧。”
“昭昭,你的意思是——”林夫人哭喪的臉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
“母親放心,道理我都省的。”林昭昭歎了口氣,“我替嫡姐嫁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