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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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我們幹脆趁夜逃了吧。他們不管你的死活,你又何必管他們去!就算之後聖上真的問責,我們大不了與他們同歸於盡。”一鎖上院門,蘇合便憤憤不平起來。
    “莫說氣話了,到底關係到十幾條人命,再者,我娘的牌位終究也在這林家祠堂裏,全當是還了這些年養我育我的恩情。”林昭昭坐下,低聲感慨,“這是我注定的命,我認了。”
    “公子,您想好了?您真要替林小姐去血狄那蠻夷之地,嫁給那殘暴不仁的蠻子頭頭?”說著,蘇合眼眶就先酸了起來。
    城南林家女,楚楚世間無。秀色顏如玉,豔壓群芳孤。
    大夏王朝人人皆知的,林昭昭的嫡姐林楚楚是“大夏第一美人”,還未到行笄禮的年歲,好逑的君子們就快把他們林府的門檻踏平了。
    可惜嫡姐看不上一般的凡夫俗子,想等情投意合的知心人,誰料等著等著,等來一道和親的聖旨。
    林楚楚不肯隻身一人背井離鄉,更不肯嫁於豺狼成性的蠻夷。但皇命難違,林家就算再舍不得掌上明珠也隻能雙手奉上。
    於是,林楚楚私奔了,連和誰跑得林家都不知道。
    辭別信裏,言之鑿鑿說自己要“萬頃波中得自由”,要與情郎在野山河邊逍遙快活,再也不回燕京了。
    林家人被這變故嚇傻了,眼看著和親的日子近了,若是到時交不出人,那林家便是欺君罔上滿門抄斬的重罪。
    好在林家不隻有林楚楚一個絕世美人,還有一個容貌更甚不為人知的庶子。為了不釀成家破人亡的慘劇,林家人咬了咬牙,死馬當成活馬醫,決定讓這庶子男扮女裝替林楚楚和親。
    上輩子林昭昭心裏自是千萬個不願意的,他寒窗苦讀多年,就想考取個功名,為他那早死的娘爭上一口氣。
    而男扮女裝嫁給另一個男人這種荒唐至極的事一旦戳破宣揚出去,不僅他小命不保,生前的名譽也全都毀了,死後都要受人恥笑。
    更何況嫁的還是血狄首領旭烈格爾,傳聞裏騎馬拖屍三百裏至強至暴的草原殺神。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繩子勒過的地方還痛得厲害。
    當初他為此事甚至生了自縊了斷的心思,結果硬是被救回來了。
    當看到林老爺抱著他娘親的牌位緩緩跪下時,林昭昭還是流著淚,絕望地鬆了口。
    “我想好了。”林昭昭輕聲說。
    “既然公子想好了,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蘇合也跟著。”蘇合吸了吸鼻子說,“公子早些休憩,我去收拾行囊。”
    “去吧。”林昭昭沒有開口勸人留下,蘇合是他娘親生前撿回來的小乞兒,從小就伴在自己左右侍奉。他心裏明白比起獨自留在林府,還是將蘇合留在自己身邊安穩。
    重活一生,林昭昭也不妄圖什麽逆天改命了。
    他隻是不想後悔,不想再傷害所有對他好的人。
    夜裏,林昭昭躺在床榻上無法入眠,他一闔上眼,男人沉痛絕望的聲音就仿佛近在耳邊。
    “若早知最後你厭棄我到連活著也不願了……我就不強求了…”
    總是不想承認,但林昭昭心裏從來沒有一時是真正厭惡旭烈格爾的。
    無論其他,至少婚後十年旭烈格爾未曾苛待過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隻要送來給他的無一不是整個草原最好的。
    他不是沒瞧見那人想要補償,甚至想要討好自己的心思,隻是那時的他憤恨纏身,一直裝作視而不見罷了。
    如今死過一次後,林昭昭終於能以平和的心境去回想以往的種種,他越想越發現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當真是十分忍讓遷就自己。
    在那一望無際的烏拉草原上,旭烈格爾是什麽什麽身份,他林昭昭又是什麽身份,若是兩人地位互換,他是否能有那樣的耐性,容忍一個男扮女裝替嫁而來的異族庶子對自己愛答不理,更甚之指著自己的鼻子呼來喝去。
    恐怕是不能的。
    除非對方是他養起來供著的活祖宗。
    林昭昭心裏一抽,翻過身又憶起最後在抱著他墓碑的孤寂身影,一股說不上從何而起的酸澀繞在他心頭揮之不散。
    他忽然很想知道男人那時所說的強求到底指的是什麽。
    “林小姐,送親的人馬已經停在府外。”門外傳來宦官尖細的嗓音。
    “已經到了?不是說先去皇宮,等禦前行了和親大典後再走的嗎?”蘇合皺起了眉頭。
    “前麵傳了話來,那蠻族首領說了,大典的事等回了血狄在辦。”那宦官答,“故而還請林小姐快些。”
    “麻煩公公了。”林昭昭坐在榻邊,微斂嗓子,“民女遵旨。”
    “這旭烈格爾是什麽意思?”蘇合憤憤不平,“麵都不見,禮也不成。莫非他還嫌棄我們不成?”
    “和親大典是大夏的風俗。”林昭昭很是平靜,這結果和前世一模一樣,他早就知道的,“旭烈格爾是血狄族長、蠻族七十二部最強部落的首領,結親之事自是想循著血狄的規矩來辦。”
    “他是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蘇合微微咬牙,“這還沒出大夏呢!他就如此欺人,那要等公子真到血狄還不知要遭什麽罪。”
    “大夏有意獻媚討好,我們做臣民的也隻能跟著卑躬屈膝。”林昭昭蓋上那繡著金絲龍鳳的大紅綢緞,“不過沒事的,別怕,車道山前必有路。”
    “隻要在少爺身邊,蘇合就不怕。”蘇合愣愣地望著銅鏡中的紅影,隻感覺自家少爺仿佛一夜間言行穩重了許多。
    “走吧,勿耽誤了吉時又生什麽事端。”林昭昭站起身,在喜婆和蘇合的攙扶下往府外走去。
    蓋著頭帕,林昭昭不知道有哪些人站在門口送他。聽喜婆說,早在一個時辰前林府的人就已經候著了。
    林昭昭沒有一點感觸,心裏沒有傷心,更沒有感動。他很清楚,與旁人出嫁時哭哭啼啼不同,今日來送的這些親人沒一個對他是真心不舍的。
    “娘,我走了。”跨過門檻,他在心裏默念。
    經此一別,他林昭昭同這林府便斷得幹幹淨淨,再無任何幹係了。
    立喜牌,花轎起。
    爆竹聲鳴,鑼鼓喧天。迎親隊伍開路,吹吹打打,喜樂齊奏。
    此些年大夏戰事連連,偌大的燕京也已經很久沒有如今日這般熱鬧歡喜的了。迎親道路的兩側早就擠滿了人,酒樓茶坊的欄杆邊也被搖著紙扇的公子哥們站滿了座兒。
    即使無法親眼瞧見“大夏第一美人”的真容,人們還是對這傳聞中比天仙還漂亮的人物好奇不已。
    “真是可惜了這林楚楚了,明明有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之姿,最後卻要落得這麽一個花落成枯枝的下場!”
    “可不是,嫁給旭烈格爾那嗜殺的蠻人,美人當真是有去無回了。”
    “我說,你們昨日可瞧見那些進城來的蠻子,一個個皆有九尺之高,膀大腰圓、虎背熊腰,長相凶殘得如那山上吊青眼的大蟲精,張開口就仿佛要將人生吞活剝了一般!”
    “天老爺,若按你這般說法,那他們的首領旭烈格爾豈不是三頭六臂的魔神?這林楚楚柳腰花態的怕是連今晚都活不過了……”
    多年來大夏王朝與草原蠻夷一直不合,最近這段日子更是勢如水火。雖然已經連吃了好幾次敗仗,朝廷落魄到屈辱和親的地步,但是大夏的男人麵上依舊看不起外表粗獷、戎裝長袍的蠻子。
    而對於蠻族的首領旭烈格爾,此人在大夏的凶名已經到了能讓小兒聞其名,啼哭即止的地步,故而他們內心深處比起鄙夷,更多的是畏懼忌憚。
    看客們搖頭晃腦,因紅顏薄命唏噓短歎,而正坐在那“鴛鴦戲水”花轎上的“第一美人”卻對外界的議論紛紛毫不知情。
    林昭昭緊繃的身子,後背已是微微出汗。
    有言道“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林昭昭不是什麽大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坐這花轎了,可他還是抑製不住地緊張。
    一想到馬上要見到那個男人了,他的心髒就砰砰砰響個不停,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樣。
    無可諱言,他還沒做好與男人相遇的準備。他不知自己該以何種態度對待男人,也不知自己初次見麵該說些什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次毅然決然嫁給對方是出於何種心思。
    林昭昭隻知曉自己要改變。
    此次和親避無可避,一是那冷漠無情的燕京林府他不想呆了,二是打小娘親同他說的最多的便是做人要知恩圖報,上輩子旭烈格爾為他種種付出,他糟踐作弄心中有愧,這次總想盡力補償一點。
    雖然還不知究竟該如何做,但至少林昭昭不想再看到那人因自己而變得萎靡不振、失意頹廢……
    砰的一聲,花轎毫無征兆地落了地,林昭昭胡亂想著心事,險些順著前衝的勁兒栽了跟頭。
    “林小姐,到關外了,該換轎了。”轎外的喜婆低聲說。
    “真疼…” 林昭昭抿了抿唇,有些艱難地從狹小昏暗的婚轎裏緩緩走出。
    倒不是他想故意拖延時間,隻是腳上這雙供女人穿的紅色喜鞋當真是不好走。雖然林府私下將這繡花鞋給他改大了,但花式還是女人穿的前尖後收的花式。僅是剛剛從林府走上花轎這麽點路,就已經將他兩隻腳前腳後磨破了皮。
    眼下他走路隻能縮著腳趾緩緩往前挪了。
    “迎親換轎!”有人高呼。
    林昭昭方走出轎,堪堪站穩。飛沙走石間,關外呼呼怒嚎的晚秋西風竟將他的大紅蓋頭整邊掀翻開來。
    眼前紅綢飄起,林昭昭被嚇得一個哆嗦。
    繡娘巧手刺繡的大紅蓋頭吹落到地上,這是他前世和親出嫁未曾經曆的突然狀況。
    他像一隻田間的稻草人,站在那一動不動。在場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包括不遠處騎在紅花黑馬上的男人。
    “那便是林楚楚?當真是一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大美人啊!”
    “凡間美譽以之相喻都稍顯勉強啊……”
    “真是便宜那些蠻夷人了。”
    周圍議論紛紛,林昭昭腦中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被什麽人瞧出要命的端倪來。
    無措間他正好看見了人群裏一個熟悉的身影,順了上輩子“呼來喚去”的習慣,那差遣人解圍的話就如此從嘴邊溜了出來。
    “蠻子,過來迎我。”他嗓音發顫,望著那道身影高聲喚了句。
    也幾乎是在脫口而出的瞬間林昭昭就臉色慘白,連帶著腸子一起悔青了。
    相逢不是當初時。
    眼下他和男人隻是第一次見麵,半句話的交情也沒有。他如此一個身份低微被送來討歡心的美人,竟然上來就敢用如此直接的語氣命令蠻族的首領——怕是下一刻身首異處也不奇怪了。
    “真是造孽喲——”一旁的喜婆被林昭昭嚇到失聲。
    不知是誰,林昭昭隱約聽到附近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似乎在場的所有人都要被林昭昭這句放肆話嚇得魂飛魄散。
    “籲—”有人低嗬一聲。
    黑馬站穩不動。眾目睽睽之下,世人眼裏惡如“殺神”的男人一手拽住韁繩,腳踩鐵鐙,幹淨利落地翻身而下,向林昭昭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