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遠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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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紮著蠻人獨有的細長發辮,穿著裘皮鑲邊的土布長袍,皮膚近赭石及墨調出的古銅色,身材高大,遠勝於在場所有的男人,林昭昭仰頭望著逆光走近的熟悉身影,不由失了神。
男人彎下腰,將地上紅得刺眼的蓋頭拾起。嚇傻了眼的喜婆立刻回神低著頭接過,匆匆給新娘子重新蓋上。
視線又被遮住,林昭昭還未緩過神,眼前就伸來一隻修長力量的手掌。手背青筋隆結,骨節根根分明,細細的幹紋覆在黝黑的肌膚上,虎口指腹細繭累累,一看便知是常年舞刀弄劍勒馬繩留下的痕跡。
這是旭烈格爾的手。
林昭昭喉頭滾了滾。上輩子他與這個男人甚至有過一次荒唐的肌膚之親,卻從未牽過彼此的手。
他不記得了,十年之中旭烈格爾有沒有如今日這般向自己伸過手。
可能新婚起初是有的,但之後被他一次次無視或拒絕後,就沒再如此做過了。
畢竟當時莫說如此執手了,他連這個男人的麵都不願見的,兩人說句話都要隔著一層厚厚的珠簾。
林昭昭垂下眼睫,他想著自己既然下定決心要改變,要與上輩子不同,那不如就從眼下開始。
不然一次退,次次退,明日複明日,什麽事都被自己蹉跎了。
大紅蓋頭下,林昭昭咬了下牙,鼓足勇氣緊緊握住了那隻大手。
這哪是人的手,分明是一塊在外風吹雨淋放久了的硬石吧。林昭昭望著兩人交疊著的手,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耳廓發燙,腦中浮現出兩人那晚難以啟齒的觸碰,頓時有點靦顏,又生了退縮的心思。
誰料那隻大手就像捕獵用的獸夾,已經林昭昭的手緊緊包裹住,用上力氣也抽不出。
“啊。”林昭昭輕呼一聲。
蠻族首領,或者說是讓十萬大軍聞風喪膽的草原戰神單手抱起轎邊的紅衣“新娘”,扛於自己肩上。他挺直了自己的腰背,戎袍下露出的肌肉微微隆起看上去力量驚人,是個令人敬畏的狠角色,特別是他那如凶狼般堅定冷厲的眼神讓周圍的人不敢與之對視。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下,他扛著人往血狄的隊伍走,腳步從容,大步流星。似乎林昭昭身上的那點肉於他而言,無足輕重。
“蠻子,快放我下來!”被蓋頭遮著林昭昭瞧不見狀況,感覺男人的大手圈住自己的腰,自己腳下空空摸不著地。驚慌之下,他伸出手,急於想拽住些什麽扶穩自己。
旭烈格爾的眉宇微微蹙起,見自己的發辮被人緊緊拽在手裏,也未生氣。反而,麵不改色地收攏了手臂,將肩上的人扛得更穩些。
“快些,放我下來,他們都還看著,莫、莫……讓人笑話。”林昭昭臉上滾燙,被男人像小孩似的扛著,讓他又羞惱又害怕,連帶著話都說不清了。
他不敢大喊大叫,隻能低著嗓子讓男人將自己快些放下。
“我在,無人敢笑你。”旭烈格爾的聲音如他揮刀時一般果斷,不容置疑。
林昭昭有些愣神,心裏柔軟的角落微微觸動。這句他聽得耳熟,上輩子旭烈格爾似乎也同他說過相同的話。不過那時是他到草原沒多久的時候,因為不想穿血狄女人的開叉裙袍,又擔心不入鄉隨俗會被排擠恥笑,所以男人說了與今日同樣的話安撫自己。
隻是當時他偏見太深,又或者是真如那些血狄親信說的“恃寵而驕”,竟未聽出話中的愛護之意,隻以為旭烈格爾是炫耀自己在草原上說一不二的權力,想威懾自己早早臣服於他。
“做什麽這麽護著我?上輩子如此,這輩子也如此。”林昭昭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悄悄說,“到底是為什麽?”
旭烈格爾沒有聽見林昭昭的疑問,他走到馬車邊,將人穩穩當當地放下。
“你…可願意同我回去嗎?”棕色的眼眸難得劃過一絲猶豫,隔著那道紅綢,旭烈格爾低聲問。
“新娘子”沒有開口回答他,隻是默默轉身掀開簾子,坐進了前往烏拉草原的馬車裏。
“回程。”旭烈格爾眼神暗了暗,重新上馬,發布號令。
浩浩蕩蕩的隊伍排成一字長龍,很快就出了關隘,進入了黃土紛飛的平原坡路。
“首領,走了兩個快兩個時辰。”騎射手巴根說,“兄弟們肚子恐怕也餓了。”
旭烈格爾點點頭,示意全軍休整。
上百人的隊伍停下了腳步,很快就有嫋嫋炊煙從荒野上升起。
巴根端了一大碗現熬的肉湯遞給了旭烈格爾。
“她吃了嗎?”
“首領問的是那個大夏的美人?”巴根想了下說,“聽說依照他們大夏的禮儀,結親禮成之前女子都不能進食,否則會給男人帶去不吉利。”
“荒謬。血狄的女主人不用行大夏那些迂腐的規矩。”旭烈格爾眉頭緊皺,“這碗給他送去。”
巴根不由一怔,他怎麽也沒想到首領會直接稱那和親送來的美人為血狄的女主人。
旭烈格爾將肉湯又遞回巴根的手中後,就徑直走到了自己拴馬的七葉樹邊。他的坐騎越影正低頭啃著草皮,旭烈格爾摸了摸它發亮的鬃毛。
“越影,大夏的女子都如他那般嗎?”旭烈格爾握了握自己的右手,那白皙光滑的肌膚像最昂貴的絲綢,柔軟的手骨仿佛一捏就會破碎。
他望著黑馬頭上掛著大紅花,視線又不自覺地飄向不遠處的馬車,正好看見巴根正端著吃食遞於一名穿著大夏服飾的青蔥少年。
“少爺,蠻子給我們送了肉湯來。”蘇合弓著腰走進了馬車,“算他們還有些良心。”
“蘇合,馬上我們就要到血狄的地盤了。以後切莫再用‘蠻子’這樣的詞,小心禍從口出。”林昭昭取下蓋頭,囑咐道。
“我知道了。”蘇合說,“可是少爺,他們應該聽不懂我們說的話吧。”
“你聽不懂血狄語,他們卻未必不懂我們的語言。”林昭昭的眼簾微垂,“像他們的首領旭烈格爾就是會說的。”
“真的假的!那蠻族頭頭竟會說我們大夏的話?”蘇合睜大了眼睛,“他這麽厲害!”
“自是真的,他方才近我身說的便是。”林昭昭再次提醒,“離了故鄉,我們要想保護好自己,一定要記得謹言慎行。”
“少爺說的我都記住了。”蘇合點點頭,“不過那蠻族首領對少爺您似乎挺好的,方才不僅給您解了圍,現在又命人送來了香噴噴的肉湯。”
“他對我自是好的。”林昭昭眼神放柔,想起自己剛才又拽住男人發辮的事不由露出一絲苦笑。
他哪有資格勸蘇合注意謹言慎行,若比起放肆無禮,整片烏拉草原應是無人比他更過分的了。
無論林昭昭在內心如何提醒自己,多年養成的習性終是一時難改的。旭烈格爾的容忍遷就早就鬆懈了他防備的意誌,他無法在男人麵前一直偽裝自己,也無法對男人始終保持警惕。
因為上輩子,他口中最討厭、最怨恨之人,其實也是他心中最相信的、最依賴之人。
那碗送來的肉湯比起大夏酒樓裏的菜肴不算多可口,味道鮮美,口味卻單調的隻有鹹味。但林昭昭到底餓了快一天,和蘇合兩人分食沒花多少功夫就將肉湯喝了個幹淨。
車隊繼續向北方行進,林昭昭戴著沉重的頭墜在馬車內又昏天黑地窩了不知道多少日,終於在某日太陽落下,他們來到了血狄族居住的烏拉大草原。
“少爺,小心點。”蘇合扶著脖子快被壓斷的林昭昭下來馬車。一名濃眉大眼的血狄女人將他們引入了一間白色氈包內。
“終於還是到了。等會兒要是進洞房可怎麽辦……”蘇合在門口張望很是疑惑,“少爺?您這是做什麽?怎麽自己將蓋頭掀去了?”
“放心,他今日不會來的。血狄族的洞房要在拜王庭祭祖廟之後。”林昭昭熟門熟路地將蓋頭擱在架子上,又將自己頭上的純金打造的首飾一件件地小心取下。
“蘇合,過來幫我把發髻拆了。”緊緊綁了這麽長時日,林昭昭感覺自己頭上已經沒有知覺了。
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散在背後,蘇合幫林昭昭按了按頭頂的穴位,林昭昭舒服地眯起眼睛,這才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你們在做什麽?”有人淡淡地問。
“當然是幫少——”蘇合回答一半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瞧見不知何時出現在氈包裏的男人,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十分緊張。
林昭昭猛地睜開眼,神情也很緊張。隻是他內心的緊張和蘇合卻是有些不太相同的。
不應該的,他記得很清楚,上輩子來到烏拉大草原後,分明過了快半個月旭烈格爾才來找他的。
這次怎麽會這麽快——
林昭昭強定下精神,站起身垂下腦袋,斂起嗓音:“首領。”
旭烈格爾輕輕“嗯”了一聲。
“不知……首領過來是有什麽事嗎?”林昭昭不敢去看男人的臉,眼神隻盯著地上那漆黑的絡鞮。
“按照你們大夏的習俗,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旭烈格爾頓了頓說,“我不該過來嗎?”
“……”林昭昭喉頭一緊,他還真不知眼前這男人何時會在意起大夏的習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