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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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狂風烈烈,黑浪拍岸,宛若海怪吞人的巨口。
大雨比豆子還大,劈裏啪啦砸下來,能在沙灘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拍得人頭臉生疼。
近岸處停泊在海灣裏的漁船隨浪漂浮,搖晃得厲害,上麵的人站都站不起,隻能匍匐在船板上免得掉下去。
四下漂浮著不知誰家的鍋碗瓢盆,木板竹席,亂糟糟的,像是一鍋攪渾了的泔水。
不知誰高喊道:“走錨了——誰家的船走錨了!上麵可還有人?”
後麵半截話被風吹散,聽不真切,但聽見“走錨”二字的人都在風裏眯著眼四處找尋,很快就發現一艘舊船當真順水飄遠,上麵還有個小娃娃在放聲大哭。
把這一幕看在眼裏的人都跟著揪心,不住搖頭。
台風天最怕的就是舟船走錨,更忌諱走錨的時候船上還有人,莫說是個孩子,就是個七尺漢子,平安回來的可能性也隻有五六成而已。
“是鍾洺家的船!阿洺!阿洺——”
接連數道閃電劈過天際,映亮一方天地,白慘慘地照出被巨浪裹挾的小船。
鍾洺清楚地知道麵前種種皆是夢境,但仍是毫不猶豫地躍入海中,奮力追著船遊去。
看著好似並不遠的船,每當覺得再過一瞬就能碰到船板,緊跟著就會有一個大浪將其扯回原處,無數次給他希望,又奪走希望。
就像在夢裏走一條永遠到不了盡頭的路。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天依舊像被捅破了似的,嘩啦啦地往下傾倒著雨水。
轟隆隆的雷聲讓鍾洺漸漸聽不清小弟的哭聲,遠處的船隻也成了模糊的黑影,隻有在閃電亮起的時候,他才能借著短暫的一瞬,望見小弟慘白如死的臉龐。
“大哥!大哥——”
耳邊最後聽到的,是小弟兩聲稱得上淒厲的哭腔。
穿透了雷聲,穿透了浪濤,像一把刀捅進鍾洺的身體。
夢境裏的木船在黑暗中猛然朝一側傾覆,上麵的小娃娃雙手吃不住力,就這麽掉進了海裏,就如同落入其中的一滴水,很快不見蹤跡。
……
鍾洺在熟悉的心悸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一麵額頭突突作痛,如同有個小人住在裏麵,正一錘子一錘子地敲他天靈蓋。
他捂著腦袋忍疼,眼睛酸脹,壓根睜不開。
出於習慣地想翻個身,把額角抵住木枕,企圖用另一份更劇烈的疼痛,將這噩夢帶來的絕望抵消掉。
可是今天他一翻身,就察覺到哪裏不太對勁,赤腳在被單上蹭了蹭,感到一片涼絲絲的舒爽,可見身下鋪的是一張夏日才會用的草席。
然而眼下分明是北地的數九寒天,自己正臥在傷兵營的帳篷裏。
他在今天的一戰裏被蠻子捅穿了肚子,摸著一片溫熱,血汩汩地往外淌。
直到周遭白花花的雪都被染上了紅,方聽到了收兵的號角聲,被趕來的兵卒抬上擔架送走。
之後……
之後怎麽樣了來著?
他隻記得傷口劇痛,渾身高熱,意識逐漸模糊。
有那麽一刻,他確信自己要死了。
聽說人死之後,會魂歸故裏。
鍾洺在心中歎了口氣,那便說得通了。
不然如何解釋,他這會兒覺得自己好似久違地躺在船上一般,搖搖晃晃,窗外甚至還有陣陣濤聲……
“大哥!”
一道脆嫩童聲傳來,伴隨著“噠噠”響起的腳步。
鍾洺心道,自己果然是死透了,小弟都來接自己了!
原來死後能和家裏人團圓的說法是真的,早知如此,他一條爛命,不如早死了幹淨……
“撲通!”
鍾洺的思緒還沒轉到頭,就被一份落在懷裏的重量給砸得睜了眼。
口水嗆進嗓子眼裏,害他拚命咳嗽了半天,稀裏糊塗地想著人死了之後還會不會被嗆死,沒等想出個四五六,又被一個小巴掌糊了臉。
“大哥,快起床!”
小巴掌來自一雙小短手,溫溫熱熱,還帶著一股子海邊常見的魚腥味。
鍾洺從巴掌的指頭縫裏艱難朝外看,然後鯉魚打挺般,猛地坐了起來。
他睜大一雙眼,先是難以置信地打量一番身處的木船,而後又低頭看了好半晌懷裏的孩子。
因為太過震驚,他甚至伸出手扯了扯小娃娃的臉蛋,又摸了摸他的脖子,是軟的,熱乎的,脖頸處還能摸到脈的跳動。
“……涵哥兒?小仔?”
他怔怔地張嘴喚道。
下一刻,眼淚無聲無息地掉下來,而他的神情依舊茫然。
“大哥,你怎麽掉金豆豆了?”
鍾涵坐在鍾洺的懷裏,不解地微微仰頭看向他,伸出手替他抹眼淚,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夢到娘了嗎?”
鍾洺看著活生生的小弟,好半晌回不過神。
夢中淒慘的哭喊仿佛仍在耳畔,他用力捶一下自己的額角,企圖破開這蠱人的美夢。
曾經他也不止一次在夢裏夢到過小弟,甚至爹和娘。
但到了最後,無一例外,他們都會在自己眼前變成一灘腐肉與白骨。
骷髏上的眼眶暗而黑,直愣愣地盯著他,仿佛在譴責他荒唐的一生——
護不住小弟的命,護不住爹娘留下的船,把自己活成了個笑話。
這一拳下去,毫不留情,種洺簡直砸得自己眼冒金星。
怎料待眼前陰翳散去,麵前種種景象仍在,夢境未碎。
……
如同時間倒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時。
雖然沒趕上爹娘都在的好時候,可小弟還在!
鍾洺一時不敢相信,思緒飛轉,把他腦袋裏的腦漿煮成了一鍋粥,咕嘟嘟地冒泡。
他像根木頭似的杵在原地,壓根聽不到鍾涵在喊自己。
可憐的小哥兒努力了半天,慌張極了,終於還是一癟嘴,“哇”地大哭出來。
……
片刻後。
隔壁船上的鍾春霞聽見侄哥兒的哭聲,火急火燎地衝進船艙,一把攬過鍾涵替他順背。
“乖,乖,小仔不哭。”
她頂著一腦門官司,沒顧上看鍾洺又在鬧什麽妖,隻看見了大白天的,船艙裏就鋪開了夜裏睡覺用的席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大哥留下的大侄子小時候性子並不差,隨了親娘,模樣佳,水性好,怎麽看以後都會是個頂好的後生,怎知越大越成了個混不吝的。
成日裏不務正業,要麽就是往鄉裏城裏竄,結識些不三不四的糟亂人,喊著什麽不當水上人了,寧願去陸上大戶人家當奴才,聽聽,這說的是人話?
要麽就是大白天在船上睡覺,讓趕海嫌錢少,讓打魚嫌活累,整個白水澳都沒有這麽懶散的漢子!
好不容易哄得鍾涵止了哭,鍾春霞可算能空出手,弓著腰一步上前,用力擰上鍾洺的耳朵。
“你小子,大白天的在這發什麽愣,睡太久迷瞪了不成?好端端地又惹小仔哭,你不知他身子弱,哭多了傷元氣!我真是早晚被你氣死!”
耳畔傳來一陣火辣劇痛,毫不誇張地講,鍾洺覺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扯掉了,配合上一頓劈頭蓋臉的熟悉罵句,他打了個激靈,齜牙咧嘴地抬頭看去。
果不其然,入目所見是他多年未見的二姑,此刻正滿臉怒容,中氣十足,看起來想把他一腳踹進海裏去。
鍾洺這下真是不清醒也不行了。
上輩子最後一次見二姑,是他要即將被押往北地充軍,走上流放路的那天。
隻要舍得給隨行的官差打點銀錢,對於家眷給犯人塞點衣物鞋襪乃至散碎銀兩的事,官差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反正那些銀兩在接下來的一路上,早晚要進到他們的兜裏。
於是鍾洺親眼看見,向來過日子極為儉省的二姑,愣是給兩個官差一人塞了一大把銅子,換得能靠近些跟鍾洺說話的機會。
隨即鍾洺就收到了二姑連夜趕出來的,塞了棉衣的包袱。
“我和你姑父都信那件事不是你做的,你是冤枉的,但咱們沒錢沒勢,沒處伸冤。”
說到這裏時,鍾洺記得清楚,他當初沒臉直視二姑的眼睛,隻敢把視線落在別處,餘光看見二姑的鬢發染了花白。
她不過三十多歲,半年裏接連送走兩個視若己出的侄兒,一個死別,一個生離,竟已為此白了頭。
“此去路遠,你好好保重,記得一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保不齊哪日等到皇上大赦天下,你還能回咱們白水澳看一眼。”
可惜“大赦天下”四個字,就是吊在他們所有罪兵眼前的一根蘿卜。
經年過後,鍾洺終究是作為一個臉上刺了字的罪人,死在離家千裏的他鄉。
見鍾洺半晌不回話,既不梗著脖子強嘴,也不臭著臉一甩手就跑沒影,隻傻了吧唧地看著自己,眼眶子泛紅,好似還蓄了點淚……
鍾春霞一下鬆了手,心裏有點發慌。
“你這是怎的了?莫不是被夢魘住了?”
鍾洺的耳朵被鍾春霞扯得紅通通,鍾涵這時邁著小腿過來,攔在兩人之間,忙著打哭嗝的同時,卻還不忘替他大哥說話。
“二姑,嗝,不打人,大哥也不要,嗝,打。”
說完用力吸溜一下鼻涕。
“不打,我哪敢打他,你個小仔沒有腰高都知道護著他了!”
鍾春霞輕輕捏了下鍾涵的臉蛋,這孩子出生時沒足月,從小身子骨就弱,精細養了這幾年,臉頰總算能捏起一點肉。
被鍾涵這麽一打岔,再看鍾洺確實情緒不對,鍾春霞揣測是不是做夢夢見她大哥和嫂子了。
說來也是可憐孩子,就是主意大,頂上又沒個爹娘管教,多少有些長歪了。
依她看,就該趁早給這小子說門親事,尋個媳婦或是夫郎來管,有了家,漢子的心才能被拴住,不然一個個就像是海裏的船,風往哪裏吹,心就往哪裏跑。
想到此處,她看了看日頭,安排鍾洺道:“你趕緊收拾收拾,洗把臉,換身齊整衣裳,傍晚跟我和你姑父去江家吃席。”
鍾洺剛經曆過死而複生,團在胸口的情緒濃稠,尚未化開,哪知眨個眼的工夫,就被他二姑給安排地明明白白。
他沒反應過來,道:“吃席?吃什麽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