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捕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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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喜宴,村裏泰半人都去了,不論男女老少,吃了酒的不少。
水上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舟居水麵,骨頭縫裏都是濕氣,因而不少都是愛吃酒,量也不淺的。
酒吃下去,第二天人也基本睡昏了頭,直到日上三竿,都沒幾艘船出了海。
原說近來是捕蟄季,族裏張羅著湊幾艘船出海網海蜇,這遭沒人樂意動彈,加上算了算網子不夠用,還需再製一些,便順勢往後延了延。
鍾洺則得了他二姑的耳提麵命,就差對著海娘娘像發誓說這趟一定會跟著去,二姑方才勉強信了他。
如此就到了兩日後。
寅時末,天邊還是麻麻黑,抬頭可見清亮月影。
鍾洺靠著在軍營裏養成的作息,到了時辰,本能地睜了眼。
旁邊的小弟睡得四仰八叉,木枕早就給踹遠了,小臉貼在席子上,想也知道一會兒抬頭全是紅道道。
鍾洺沒叫他,小孩子要多睡覺才長得高。
他一直覺得自己個子高,去了北地軍營,比起那些個北方的漢子也不輸,可能就是因為小時候娘親篤信這句話,常任由自己在船上昏天黑地睡懶覺的緣故。
出了船艙,他蹲在船頭舀了點水洗漱,看了一眼,缸裏剩的淡水不多了。
白水澳離能打水的淡水河較遠,他們吃用的水大多從專營此業的賣水艇子上買。
也有不嫌麻煩,隔兩日撐船去一趟河裏打水的。
比如他二姑和二姑父,就是這麽一對儉省的夫妻。
每每看見鍾洺花五文錢買水,都要數落他好半天。
丟掉潔牙用的柳樹枝子,鍾洺捧了一把水洗幹淨臉,隻覺神清氣爽。
待他燒上火,用泥爐子煮起當早食的糲米粥,二姑家的船上才傳出起床的動靜。
半晌後,二姑父唐大強第一個出了船,和蹲在船板上收拾稻草網的鍾洺大眼瞪小眼。
“你竟起得這麽早?”唐大強有些不敢相信。
昨晚上睡前他還跟媳婦說,捕蟄需得起大早,趕在退潮水的時候打樁。
鍾洺這個懶小子必定起不來,不妨自己到時早起一刻去叫他。
現在倒好。
“擔心睡過頭誤了時辰,被尿憋醒以後我就趕緊爬起來了。”
鍾洺現在可謂精神頭十足,他把手裏的稻草網理順以後放到一邊,同唐大強道:“我叫著小仔吃完早食,就把他送過去,姑父,咱們幾時出海?”
唐大強比起鍾春霞,對鍾洺的信任要更多些。
男人對男人,總是寬容。
動輒就說,誰年輕時不是這麽過來的,待年紀上來,要緊是成了家後就好了。
他對鍾洺的說辭毫無懷疑,欣慰地點點頭。
“要走時虎子會來喊,你醒的著實早,大概再過半個時辰就是。”
虎子大名鍾虎,是鍾洺三叔的大兒子。
鍾洺父親是兄弟姊妹共五人,鍾父是老大,走得卻早,往下數就是鍾洺的二姑、三叔、四叔,還有一個嫁去別的村澳的五姑伯,是個哥兒。
現在這一大家子,基本以鍾三叔為首,凡事聽他說了算。
二姑父唐大強不算土生土長的白水澳人,在村澳裏隻一個老娘,再無別的親故,所以他但凡出海,都是跟著鍾家人一起。
這也是水上人的習慣,凡是出海,必要結伴,稱為“罟朋”。
一罟內多是同族的人,大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此才堪信任。
鍾洺見時候還早,打了個哈欠繼續煮粥。
爐膛裏的火苗成了周遭的唯一亮色,待粥水開鍋,他又摸幾個墨魚幹蜆子幹之類丟進去。
今天是要出海賣力氣,隻喝粥喝不飽,鍾洺扒拉了一遍家裏存糧,拎出幾條鹹魚泡進水裏,和二姑昨日送來的米糕一起,等著上鍋蒸。
過了卯時兩刻,晨光熹微,成片的連家船上間次飄起幾縷炊煙。
今天出海捕蟄的人不止鍾家一家,畢竟捕蟄是入秋之後水上人為數不多掙錢的路子,秋後海上漁汛不豐,能大量網捕,醃製成耐放的樣子,好拿來換銀子的海貨,隻剩下海蜇和墨魚。
偏偏兩樣都是要受苦受累的。
捕蟄要起早,為的是趕潮水,抓墨魚要貪黑,因墨魚追光,需用火把誘。
過去的鍾洺不樂意幹,原因就在此。
現在不同了,他盼著進兜裏的一毫一厘,都是憑自己真本事掙的。
再不敢投機取巧,盼著天上掉餡餅。
“大哥,你起得好早,幾時了?”
附近船上的人基本都起了床,折騰出不小的動靜,鍾涵被吵醒,睡得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出來尋鍾洺。
“卯時了,你起來得正好,早食現在就能吃,吃完我把你送去二姑家船上去,大哥今日要出海。”
鍾洺掀開煮粥的陶罐,熱氣撲麵而來。
晾涼一些好入口,他沒再蓋蓋子,又取了個大貝殼充當盤子,往裏挾幾條鹹魚,另一個小點的盤子放米糕。
鍾涵和小貓似的拿手抹抹臉,再用布巾蹭幹淨。
涼水一激,確實沒那麽困了。
“大哥要去多久,晚上才回麽?”
他能這麽問,實在是以前鍾洺很少出海。
“來回要跑好幾趟,但到不了晚上。”
海蜇離水上岸後不久就會融化,捕蟄都是湊夠一船就往回運,交給族中留守在家的其它家眷處理。
他拿起小弟麵前的盆順手往海裏一潑,推他進船艙。
“幫我把席子卷起來,好擺桌吃飯。”
水上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艙裏空間有限。
吃飯時是飯廳,睡覺時是臥房,東西多了還要辟出一半當庫房。
趕上孩子多的人家,晚上睡覺都隻能橫著排成一字,蜷著腿弓著腰,所以陸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時,就罵他們是“曲蹄子”。
至於船頭船尾,那是堆放各類打魚工具,以及出海舀水存魚的地方。
桅杆下還有一方神龕與香爐,供奉海娘娘像。
鍾涵力氣小,別的幹不明白,卷席子卻頗有經驗。
他很快把莞草席推到一邊,吭哧吭哧地將矮桌拖過來。
糲米煮到開花,因放了曬幹的海鮮,不需要調味就帶著淡淡的鹹。
墨魚幹和蜆子幹吸了水,由幹巴巴的模樣變回飽滿,嚼起來比新鮮的更勁道。
過去這些東西都是鍾洺覺膩的,哪裏像現在,吃得津津有味。
飯後,他依言把小弟送去鄰船。
唐家兩個姐兒也都起早穿戴好了,兩人拿出梳子和頭繩,要幫鍾涵梳頭紮小辮。
“這是給你們兩個備的吃食,餓了就撿一塊墊墊肚子,還有喝的水,裝了兩大罐子,你們各自提著。”
鍾洺接過竹籃,看了一眼,裏麵是糲米糕和蝦幹、魷魚幹。
這廂說完話沒多久,鍾虎就來了。
乍見鍾洺已經整裝待發,當真也要去,滿臉新鮮。
“阿洺哥,你今日真要出海?”
“我天不亮就起床了,還能是假的不成。”
為免自己的改變太突兀,鍾洺在熟人麵前,盡力裝出一副隨意模樣。
“行了,都少說兩句,潮水可不等人。”
唐大強發了話,兩個小輩不再多言。
遂拿上食水,趕去和大部隊匯合。
唐家日子過得不錯,除卻住家船外還有一艘漁船,直接撐著去。
鍾洺和其他家裏不出船的小子,則隻需跟船出力,隨後等著分銀錢就成。
鍾虎是沿著木板路走來的,他和鍾洺上了唐家船回程。
趁這個關口,他避開搖櫓的唐大強,挨著鍾洺道:“大堂哥,聽說你預備說親娶媳婦了?”
鍾洺挑眉。
不消說,肯定是郭氏那個大嘴巴宣揚的。
“差不多吧,歲數也到了。”
他含糊回答,沒成想鍾虎對此興趣還很大。
“大堂哥,那你有看上的人了麽?”
鍾洺忍不住打量他一眼,他以前不覺得自己這個堂弟是這麽碎嘴子的人,反倒人如其名,有幾分直來直去的虎頭虎腦。
今天是中了什麽邪?
“你到底想說什麽?”
鍾洺問出口後,就見鍾虎憨憨一笑。
“大堂哥,我跟你商量個事,你看上誰都行,別看上吳家香姐兒就成。”
他老實巴交地補一句,“村裏的姐兒哥兒,都說你長得俊嘞,你要是和我搶,我肯定搶不過,但我就稀罕她!”
鍾洺:……
看來記憶沒錯,鍾虎的腦瓜子確實不大好使,傻得清奇。
“我都不認識甚麽吳家香姐兒,如何會和你搶人。”
他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直截了當道:“你盡管把心放進肚子裏。”
鍾虎果然就吃這套,當即咧嘴笑開。
“謝謝大堂哥!”
鍾洺看他糟心,把湊近的堂弟往外推了推。
“別挨著我,熱得很。”
其實他本想勸鍾虎一句,別八字沒一撇就到處宣揚自己喜歡那吳香,說得多了,倒像是把人家姐兒架起來了,到頭來不答應你,說不準還要受人議論。
可看他堂弟這腦子,八成也塞不下這麽多事。
自己又不是他爹,順其自然吧。
幾艘船湊齊時,天已經徹底亮了。
不單鍾虎,在場所有人都對鍾洺的出現感到意外,鍾洺搬出現成的理由解釋。
“閑耍了這幾年,也該收收心,好生攢錢娶親,這不今次便厚著臉皮跟來了。”
此話一出,立刻得到在場長輩們的肯定。
“我就說,我大哥生的兒子怎會沒出息!”
三叔跳上他的船,把他的後背拍得邦邦響。
“早就說你那一身天生的好水性,若不出海豈非荒廢?鄉裏有什麽好的,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以後少往那處跑,多出海學本事,掙到買新船的錢,無非早晚的事!”
鍾洺連聲稱是。
同時暗歎他這三叔手勁真夠大,怪不得捕蟄打樁,要他當領頭。
捕海蜇無需去遠海,但船停在何處,也有講究。
今天海上是個好天氣,風平浪靜,各族的漁船默契地在離岸不久後就已四散,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一個地方的海蜇可禁不住幾十艘船合捕,彼此距離遠些,也省了因此起口角。
“就在這裏,甩錨吧。”
發話的不是鍾三叔,而是族裏一個叔公,鍾洺他們這一輩的人,喊他六叔公。
他五張多的年紀,早就當了阿爺,出海大半輩子,是個定海神針一般的老把式。
水上人多有活不長久,喪命海上的,故而年紀越大,在族裏越得敬重。
五十知天命,在村澳裏都算得上高壽。
幾艘船上的人聞聲開始動手,鍾洺也就近彎腰,兩手拽起船上鐵錨,用力一揮臂,將其拋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