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颶風快來了,鍾洺卻往船上帶了隻貓,說是上山砍柴時看見的。
一個小東西,惹得好幾人湊腦袋過來看,風頭不亞於那個賣了五兩的大江珧。
“可憐見的,表哥,它這腿能養好?”
問話的是唐鶯,她貢獻出一條自己的舊帕子,之前剛洗過的,給小貓裹傷口。
“能,我有辦法。”
鍾洺剛和挑水歸來的唐大強一同把柴火堆好,他一會兒還要再上山一趟。
下船前,給幾個小的安排活。
“你們燒些開水,燙一把剪子,幾塊布,找兩個小木片,和它傷的那節腿差不多長就行。”
他比劃一通,又問忙裏忙外的鍾春霞。
“二姑,船上還有沒有大薊?”
“有,你要給那貓用?”
“對,撒點止血好得快。”
水上人習慣赤著腳走路,經常被礁石、貝殼之類劃破腳底板。
大薊是山上采的野草藥,治外傷的,不用花錢,搗碎了一糊就好,家家戶戶都備了些。
鍾春霞應下,“一會兒收拾的時候看見了,我讓阿鶯給你送去。”
鍾洺很快又拎著纖擔,拿著柴刀走了,鍾春霞探頭往外看一眼,回來繼續和男人嘀咕。
“現在看看,之前阿洺在外頭胡混,也不隻有壞處,我看他現在懂得怪多,還知道怎麽治斷腿。”
唐大強一如既往樂嗬嗬。
“懂得多,好事情,六叔公都誇他,這孩子以後錯不了,肯定有大出息!”
鍾洺下山多少耽誤了一些工夫,再上山時發現蘇乙已經不在了。
唯有自己剛剛劈柴的地方,多了一捆藤條紮好的柴火。
鍾洺上前拎起來看了看,斷定是蘇乙留下的。
這小哥兒……
他搖搖頭,心裏多了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鍾洺連續兩次上山,湊夠了兩家用的柴火,卻因貓的事打了個岔,下來才想起忘了尋竹子,隻好回頭再說。
他先和唐大強把柴火挑去坡上石屋裏壘好,省的明日忙不過來,隨即馬不停蹄地上船,給小貓治傷。
用燙過的剪刀把周圍的毛剪掉,倒了點酒清理傷口,然後敷上搗碎的大薊,捆上小木片固定。
全程貓叫不停,喊得人心碎一地,尤其是鍾涵,貓一叫他就跟著淌眼淚,看得鍾洺都有點不確定,把小貓拎回來是對是錯。
但想來還是對的,不帶回來,不就成了見死不救了。
他可幹不來那事。
“這一天,可把我累夠嗆。把它抱進窩裏睡吧,今天它疼得厲害,估計沒力氣吃飯。”
結束之後,鍾洺把沾了血的剪子和布條丟進水盆,抬起頭活動了一下脖子。
船艙一角,鍾涵和唐鶯、唐雀他們,用一個凹下去的大貝殼給小貓當床,裏麵鋪了一層舊衣裳。
鍾洺把剪刀洗幹淨收起來,血水倒掉,回來時鍾涵還一動不動,趴在那裏看貓。
他走過去,盤腿坐下,摸了摸小弟的腦瓜。
鍾涵爬起來,坐在大哥身邊。
“大哥,以後小貓的傷養好了,咱們就養著它麽?”
“對。”
鍾涵揚起小臉開心道:“那我們給它起個名字。”
鍾洺清了清嗓子,“其實我已經想了一個,叫多多怎麽樣?”
多餘的“餘”意頭不好,“多”卻不差。
福多多,錢多多,怎麽講都吉利。
在這件事上,鍾涵當然聽大哥的。
“多多好聽呢,不過為什麽叫多多?”
早些時候當著二姑的麵,鍾洺不樂意講,怕她二姑又拿這事調侃自己的婚事,現下隻有小弟,才將小貓與蘇乙的淵源和盤托出。
“總之你記得,蘇家哥哥是小貓之前的主人,他若是哪天來尋咱們看小貓,不能不讓人家看。”
鍾涵歪著腦袋聽罷,用力點頭。
“蘇家哥哥也是好人。”
鍾洺莞爾,拍拍他頭頂的小發揪。
“還是咱們小仔會看人。”
稚子童心,一張白紙,全看家裏大人怎麽教。
跟前的鍾涵不顧頭發都被大哥搞亂了,他伸出手去輕輕摸小貓。
“你以後就叫多多啦,是我們家的貓!”
小貓有了新名字,小弟也有了朝思暮想的小貓。
這一夜“一家三口”皆睡得踏實,到第二天時,小貓已經能伸舌頭舔點煮碎的魚肉和魚湯吃。
鍾春霞來看一眼,放心了。
“知道吃東西就說明能養活,這貓和你家有緣,之前捉了好幾隻都沒養住,其實就是在等它。”
鍾涵喜歡小貓喜歡得和什麽似的,還專門找出自己去鄉裏趕集時才會用的寶貝背簍,在裏麵墊上舊衣服,背著小貓到處走,生怕船上沒人的時候它撲騰到水裏去,單腿沒勁上不來。
翌日。
天光大亮時,白水澳為著近在眼前的颶風,全數動員起來。
裏正下了令,今日起片帆不得出海,各家精壯都要出力,互幫互助,拖船上岸,天黑之前,海灣裏一艘不留。
“族老們發話,最早今夜就要落雨,都別磨蹭,早點把船安頓好就能早點歇息,晚一步被雨澆了,別怪我沒提醒。”
有些話年年說,次次說,但一樣米養百樣人,一個村澳裏照舊什麽人都有。
有的勤快,有的懶散,有的麻利,有的拖遝。
一個颶風季,一個收春稅,是裏正最犯愁的時候,嘴皮子都要磨破。
老頭子說完抹把汗,背著手去看漢子們拖船,今天剛開始,後麵有的是他要操心的事。
拖船這事,鍾洺跑不了,他是精壯裏的精壯。
為此早早和鍾家的漢子們匯合,先把族裏的船全都拖上岸,若是還有餘力和時間,再去別家幫忙。
木船可不是小玩意,沉得很,為此拖船有技巧。
前麵拉纖繩,後麵用力推,齊心協力,跟著號子用勁,最忌大家各幹各的,東倒西歪。
隻拖上岸也不夠,還要往高處挪,不然大風大雨之下,一個浪頭二層樓都高,卷上幾回木船照舊遭殃。
一艘接一艘,比去海上打樁捕蟄還累。
一上午過去了,搞上來十條船,後麵還有十多條。
甭管老少,全都暫時沒了力氣,死狗一樣坐在海灘上,等人來送飯。
中午這頓因為是幫族裏各家拖船,吃的也是族裏的大鍋飯。
糲米混著海貨煮成一大鍋海鮮粥,唏哩呼嚕地灌上一碗,先混個水飽,此外還有一人一份事先蒸好,已放冷的魚飯。
小子們都能吃,胃口大,一人六條魚,用的是五層籠屜,不夠吃還能添。
新鮮的魚肉蒸熟後不散,肉緊紮實,筷子挾一大塊送進嘴裏嚼了咽下去,對於水上人來說這就和幹糧一樣頂飽。
講究點的時候,會配自家做的豆醬,這會兒顧不上了,連筷子都沒用,直接上手抱起來啃。
有那娶了親的,家裏媳婦或是夫郎細心,會專門送來吃食,給自己男人開小灶,有的送糕,有的送餅。
鍾洺、鍾虎這樣的光棍小子沒這個福氣,隻能眼巴巴地看。
鍾虎望向遠處,鍾守財正和媳婦坐在一起吃飯,小堂嫂不僅把米糕捧到眼皮子底下,還拿出帕子給男人擦汗。
鍾守財任她擦了幾下,用筷子夾一塊糕讓媳婦先吃,可謂濃情蜜意,把他羨慕到燒心。
“阿洺哥,還是早點娶個媳婦好,你看守財哥,成親一年了,看到嫂子照舊一張黑臉都笑皺了,和海葵花一樣。我爹說了,你是咱們這輩年紀最大的,你得先娶,才輪得到我。”
鍾洺無言。
他險些懷疑這是不是二姑和三叔他們一起商量的套路,當長輩的催自己成親就算了,怎的鍾虎也三番兩次地提這檔事?
“你和那個吳家……”鍾洺忘了上次鍾虎提起的姐兒叫什麽,含混一嘴問道:“你們經常見麵?”
鍾虎搖頭。
“沒啊,她一個未嫁的姐兒,哪可能和我經常見麵,不過趕海的時候遇見過幾回。”
鍾虎想到這個就傻樂,“上次我替她收蝦網,她還衝我笑呢。”
單聽這個描述,鍾洺判斷不出吳家女到底和鍾虎熟不熟,可別是他這個傻兄弟一頭熱吧?
不過看鍾虎的模樣,在意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
他不由問鍾虎,“你為什麽稀罕吳家姐兒,相中人家什麽了?”
鍾虎一本正經地想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
“說不清,反正我就是想見她,遇上她就高興,平常幹活,想到她就有勁!”
“覺得她好看?”
鍾虎擺手,“也不是,她好看,但不隻因為她好看,我娘說了,娶媳婦不能隻挑好看的。”
“那是覺得她能幹?”
鍾虎答得快,“香姐兒當然能幹,她是趕海的一把好手,還會編莞草,織蕉布!但能幹歸能幹,我要是娶了她,我就讓她少幹,我自己多幹,我力氣大,不用白不用。”
鍾洺歎口氣,自家這虎子表弟憨是憨了點,開竅倒是挺早,以後成了親,八成也是個把媳婦捧在手裏怕化了的。
他呢,上輩子的心思都擱放在鄉裏鑽營,這輩子想娶親了,一時半會兒連個能惦記的人都找不到。
上回江家擺酒,他被趕鴨子上架去對歌,其實連對麵船上的人都認不全,
非要說他對哪個姐兒哥兒比較熟悉……
蘇乙可能算一個。
鍾洺覺得自己不太對勁,他伸手撓了兩下臉頰,還沒來得及多想,族裏幾個年輕姐兒過來收碗,其中就有唐鶯。
鍾洺順勢東張西望一圈,沒看見鍾涵,以前這種時候,他肯定要跟著過來湊熱鬧。
唐鶯聽到他問,笑道:“在船上守著小貓不走呢,阿雀和他在一起。”
鍾洺:……
什麽叫有了貓忘了哥,這就是了。
下午繼續幹活,什麽雜念都飛到九霄雲外,耳邊隻有自己和身邊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到傍晚時分,鍾氏族中的二十多艘船盡數上岸。
木船上岸,在此之前艙內所有怕水的東西已全都清空,運去了石頭屋,這還不算完,船帆、桅杆、活動的木門、木窗、竹船篷……能拆的需都拆了去,外麵一概罩油布。
油布是巨大的幾塊,家家船上都有,縫縫補補,用了一年用一年。
用它罩住船後,周圍還能多出一圈,這一圈需用沉重的大石壓緊,隻要不是太誇張的大風,一般吹不亂。
鍾洺擺好最後一方石塊,上前用力拽了拽油布,後者紋絲不動,他放心了,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招呼鍾涵上前。
“小仔,你也幫著記,咱家船在這個地方,你數數,這是從左往右第幾艘?”
水上人代代入不得學堂,都是一字不識的大老粗,最多能算明白賬,方便上碼頭賣魚獲。
鍾洺多活一世,僥幸跟著罪兵營裏識得字的同袍,學過些有用的東西,漲了見識,開了眼界。
他打算今後隻要有機會,就把這些教給小弟。
數數是基礎,熟悉幾天,接下來學寫字,起碼得會寫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四……”
鍾涵掰著指頭,數出他家的船在第七的位置,並慶幸十根指頭夠用。
要是他大哥讓他從另一頭開始數,他連貓爪子都要用上了。
等等,這好像也是個辦法?
鍾洺沒注意到鍾涵盯著貓爪子兩眼發亮,他誇小弟沒數錯,之後抬頭看一眼天色。
今夜子時過後就會下雨,記憶中的小弟正是幾個時辰後出的事。
一生最深重的悔恨即將改寫,鍾洺愈發不敢托大。
“走,這邊收拾好了,咱們快點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