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貓(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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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聲趕過去的片刻裏,鍾洺眼前晃過好幾樣情形,想來八成是野獸或是蛇蟲傷了貓,才能叫出那般動靜。
他和小弟都喜貓,奈何先前捉來船上的都養不熟,不過幾日就跑了找不見影。
方才與蘇乙那貓兒有一麵之緣,雀貓神氣得很,一雙黃綠色的眼睛熠熠生光,若是在山裏丟了性命,他還怪不落忍。
待到終於趕到地方,鍾洺方知自己想多了。
此間沒有什麽厲害的野獸,連個野雞、野兔之類都無,取而代之的是個藏在葉子堆中的捕獸夾子。
小貓後腿被夾子夾住,正在哀切地哼叫。
蘇乙守在旁邊,手裏拿著樹枝,想去撬捕獸夾,可根本撬不動。
一邊著急,一邊不敢亂動,大約是怕害小貓傷得更重。
鍾洺見他一會兒的光景,已急得滿頭大汗,沒什麽血色的臉上也染了兩抹紅,看得出是真心喜歡小貓的。
趕在蘇乙再一次想要伸手之前,他連忙出聲製止。
“你別動手,回頭它沒救出來,又把你的手夾進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蘇乙猛地一縮手,認出來人是鍾洺的刹那,他肉眼可見地神色一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對鍾洺的信任從何而來。
隻能說從小生活在冷眼與譏笑裏的他,比起普通人,更懂得分辨來自外人的好意與惡意。
他賭鍾洺是個好人,沒有惡意。
“你能幫我把它救出來麽?我有錢的,可以給你錢。”
他見了鍾洺,如同見了救命稻草,說話間咬了下嘴唇,看得出很是緊張。
鍾洺聞言,搖了搖頭。
蘇乙以為這是拒絕的意思,然而失望的神色還沒顯露全,鍾洺就已經在他麵前蹲了下來。
“多大點事,不用給錢。”
鍾洺是真沒把這個當回事。
他舉起柴刀的刀尖,戳了兩下捕獸夾上的冷鐵。
白水澳住的水上人,會下海捕魚,但不會進山打獵,更別提用獸夾。
也就是他上輩子見得多了,軍營裏的大頭兵都靠這個捕山中的野獸打牙祭,是以打眼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
把獸夾放在這裏的人忒缺德,四處也沒做個記號。
今天夾了貓,明天夾了人呢?
“這種東西就是個小機關,不是靠蠻力開的,不然那些獵戶一天天地要費多少勁。”
事不宜遲,他朝蘇乙抬了抬下巴,“你按著那貓,省得我一開,它受驚了跳出去,要是跑了,它在山裏活不下去的。”
蘇乙聞言一凜,立刻按照鍾洺說得做。
手掌下小貓的皮肉隨著呼吸起伏,傳遞著柔軟的溫熱,令他暫時心安。
鍾洺動作很快,他找準獸夾上的機括,用刀尖一砸,伴隨著“哢嚓”一聲,獸夾當即彈開!
小貓吃痛受驚,果然奮力向前一拱,幸而有蘇乙兩手按著,加上吃痛和失血,過了一會兒就蔫下來,沒力氣跑了。
鍾洺把獸夾挑到一邊的顯眼處,在機括裏卡了根樹枝,省得回頭再傷人。
回頭看蘇乙,見他已經在用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給小貓裹傷口。
“它的腿斷了,光這麽包沒用。如果不好好醫治,死是死不了,但估計以後就是個瘸子貓。或者這條腿爛掉,為了保命隻能切了,變成三腳貓。”
這兩種結果,在軍營裏都很常見,鍾洺見多了,說話時麵不改色,哪裏知道蘇乙心裏的驚懼。
小哥兒想,怪不得村澳裏的人常說鍾洺素在鄉裏橫行,逞凶鬥狠,砍人手腳,不然怎會知道的這麽清楚?
可麵相和善,說話語調也和煦,又怎麽看都不像。
且自己一個醜巴巴的災星哥兒,也實在沒什麽值得圖謀。
這麽想想,便不怕了。
鍾洺見小哥兒不說話,索性直接說出自己的打算,他看上了這隻小雀貓,既然劉蘭草不許蘇乙把貓帶回船,不如教他聘到家裏去,小弟一定歡喜極了。
前世小弟也常念著想要隻小貓,那時候鍾洺許下大話,說要去鄉裏給他淘換一隻漂亮的金絲虎。
後來這事很快被他拋諸腦後,而小弟也沒等到自己的小貓,早早沒了命。
“你要是樂意,我可以把它帶回我家船上治傷,保管一天三頓吃魚肉喝魚湯,不會虧待它。”
“你想養貓?”
蘇乙很是意外,他以為鍾洺這樣的漢子,最不喜這些個軟乎乎毛茸茸的小東西。
“我的確也喜歡,主要還是我那小弟,念叨了好些時日,之前我也給他抓過野貓,可是都養不熟,沒兩日就跳上岸跑走了。”
明明水上人養的住船貓,白天再怎麽出去野,晚上也知道回船睡覺的,到他們家這裏,就行不通。
鍾洺想著,眼下這隻貓斷了腿,很長一段時間沒法行動,隻要趁著這段時間養熟了,不就順理成章變成家貓?
“你覺得怎麽樣?”
蘇乙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小貓的毛,在它舔自己掌心的時候,露出一抹溫和笑容。
他其實模樣不差,絕對稱不上醜,隻是麵黃肌瘦,八分顏色也要減去五分。
而今笑起來時,眼尾微微朝下彎,勾出一點柔軟的弧度,像是小貓爪子,在鍾洺心頭勾了一下。
“它本就是野貓,我說喂它,也不過是撿幾條小魚,撬幾塊蠣黃,這些沒有我它也吃得到。你能帶走,是它的福氣。”
他小心地抱起小貓,送到鍾洺麵前。
漢子高大,他平視時隻能看見對方的肩膀,假如不抬頭,眼前仿佛豎了一堵牆。
鍾洺接過的一瞬,不舍的感情衝到了蘇乙的心口,攪得他喉頭發澀。
“它……離我遠些也好,今天若不是我上山,它也不會跟來,不跟來就遇不上那鐵夾,說到底都是我害了它。”
鍾洺本已把瘦弱一團的小貓接過,端在臂彎間,輕飄飄的,簡直毫無重量,他正想說一句這貓瘦得都隻剩骨頭了,莫非光吃不長肉,還沒開腔,聞言先皺起眉。
“你都講它是隻野貓,跟你上山或許就是一時興起,貓不都這樣,愛亂竄的。平時你不來,也不見得它就不上了,又不是你抓它過來,何來你害了它一說?”
蘇乙像是認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摸了摸纏了布條的左手,那裏沒有傷口,隻有一個小小的凸起。
裏麵是他打胎裏出來帶的,多一根的手指頭。
“我不知道,我的命數就是這樣,誰離我近,誰就倒黴。”
以前爹爹和小爹疼愛他,會給他去鄉裏買甜滋滋的糖球吃。
後來他們死了,自己沒了家。
他被舅舅接走,過了一段能吃飽穿暖的日子。
結果舅舅也沒了。
爹爹們死的時候,阿奶看他如看一個惡鬼,直言應該在他剛出生時就架在火上燒成灰。
舅舅沒的消息傳來的時候,舅母大哭著上來扇他巴掌,扯他頭發,斥他果然是個喪門星。
現在輪到小貓。
它是舅舅死後,村澳裏唯一主動接近自己的活物,哪怕不會說話,蘇乙依舊會對著它說很多心事。
說自己其實想過死,可是到頭還是退縮了,他沒那份勇氣。
說自己其實羨慕海裏的魚,無拘無束,可以遊到很遠的地方。
“我確實有六根指頭……不吉利的。”
鍾洺有些想笑,不是覺得蘇乙可笑,而是被氣笑的。
“你信這些?”
蘇乙像是沒聽懂他的意思。
“什麽?”
鍾洺重複一遍,“我是說,你信這些?就是什麽六指是災星,會克死身邊人的話。”
他之前聽說了關於蘇乙的事,還覺得這哥兒多少有幾分惹人同情,好端端一個人,白白頂了一腦袋的風言風語。
現在才知,原來蘇乙本身也相信這套。
這算什麽?別人罵你的話,你還當真了,是不是傻。
大概由於他骨子裏的脾氣就是有點急的,想得多了,情緒就映在了臉上。
蘇乙意識到鍾洺好像生氣了,卻想不通自己哪裏惹到了對方。
就因為自己說自己命數不好,會克親麽?
“……我不該信麽?”
他從未設想過這個答案。
自己從記事起就被人揪著耳朵喊災星,這兩個字幾乎刻進骨子裏。
爹爹們沒了,蘇家人不管他,舅舅沒了,舅母苛待他,他都不曾怨過。
他認定這都是自己應得的,若不這樣想,日子該如何過。
經年累月的苦早把他鍛出一身厚繭,厚繭長在手上,裹在心上。
也就隻有獨自在外幹活的時候能喘口氣,對著天對著地,對著海浪石頭,乃至一隻小貓說幾句心裏話。
鍾洺深吸一口氣。
“不該信,也不用信,什麽克不克親,照你這麽說,我的爹娘也死了,死在同一年,前後腳,我爹在海裏喂了魚,我娘生了病,在船上,就在我眼前咽了氣。”
他看著蘇乙的眼睛,其中漸漸蓄起迷茫。
“照你這麽說,我爹娘是不是我克死的,又或者是我小弟克死的?”
蘇乙使勁搖了搖頭。
“不可能,我不是那個意思。”
鍾洺收回視線,把小貓往懷裏攏了攏。
“你不用緊張,我隻是想告訴你,別聽那些嚼舌頭的人亂講。咱們水上人在海上生,就意味著早晚在海上死,除非離了這片海。”
自己荒唐一世,都能重活再來。
命數這東西太玄乎了,蘇乙年紀還小,不該就這麽被流言壓一輩子,這麽下去,人早晚要垮。
他現在比誰都看重“命”的金貴。
好死不如賴活著,二姑說得太對。
或許是鍾洺說話的語氣太斬釘截鐵,蘇乙莫名地就聽了進去,緩慢怔忡地點了點頭。
鍾洺知曉有些事不是一日之功,外人的偏見和蘇乙對自己的偏見,都是根深蒂固,哪裏那麽容易就鬆動。
他緩了緩語氣。
"該往回走了,我好把小貓送回家裏船上。"
蘇乙如夢方醒,跟在鍾洺身後下山坡。
回到原地,他們的兩捆柴火還各在原地。
鍾洺挑起自己那捆柴,這趟懷裏揣了貓,再多挑一擔不方便,遂不忙活了。
臨走前想到什麽,他頓住步子問蘇乙。
“這貓你也喂了一陣了吧?有名字麽?”
蘇乙頷首,尖尖的下巴頦點了兩下。
太瘦了,鍾洺都擔心他低頭的時候戳到自己。
以前小弟也瘦,吃的藥比還飯還多,後來好生養著,臉頰也照樣圓起來,可見劉蘭草對蘇乙,至多就是保證他不餓死,有衣穿罷了。
“算是有,我叫它小餘。”
鍾洺有些茫然。
“小魚?貓吃魚,你給貓起名叫小魚?”
蘇乙眼睛彎了彎。
“不是海裏的魚,是多餘的餘。”
鍾洺明白了,他“嘖”一聲。
“這名字,意頭不太好啊……我能給它改一個麽?”
蘇乙當然答應。
因他從不認為小餘是自己的貓,他們隻是短暫相遇,短暫結伴,現在他們的緣分到頭了。
鍾洺沉吟片刻,賣了個關子。
“我回家再想想,你要是想知道它的新名字,回頭來我家船上看貓的時候,我告訴你。”
林間有風,吹得樹葉沙沙。
鍾洺走了好半天,蘇乙還愣在原地。
對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初時令他不解,想明白以後轉為驚喜。
他暗暗攥緊手,眼底盈起久違的光彩。
可惜沒人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