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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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婆子的出現,讓現場靜了一刻,看熱鬧的裏甭管老的少的,全望向這倚老賣老的婆子,看這回她又要作哪門子的妖。
    更想看看揍了馮寶的鍾洺,麵對麥婆子會如何。
    這婆子之所以橫行村澳,無非仗著兩件事,一件是她歲數大,一件是她那死了的男人與裏正的交情。
    有這麽個老婆子擋在麵前,任它什麽東西,隻要進了馮家的船,就別想再有拿回來的時候。
    麥婆子幹哭了幾句,眼看渾是在演獨角戲,腔調一頓,轉而撲到馮寶身上換了套詞。
    “我的阿寶,你怎被打成這樣了,看看這些血……哎呀!這是要我的命啊!”
    “他全身上下就嘴皮子上一個口子,你晚點來,怕是都要好了。”
    鍾洺勾唇一哂,看向仍蜷在地上裝慘的馮寶,“虧你是個漢子,敢做不敢當,遇見事了隻知躲在你阿奶身後。可惜你今日撞在我手裏,若不把我丟的東西原數奉還,我便是將你打去半條命,又有誰能管我?”
    他語調涼涼,腔調狂妄,馮寶聞言,肉眼可見地一瑟縮。
    麥婆子和隻護崽的老母雞一般,展開手臂擋在馮寶麵前,梗著脖子道:“好你個鍾洺,果然是個耍橫慣了的!你口口聲聲說我們家阿寶偷了你的龍蝦,我就問你,你哪隻眼睛瞧見了!海裏這般大,難不成所有龍蝦都是你家的不成!”
    怎知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剛巧插進來,音調不大,卻也足夠大家夥聽得清。
    “我瞧見了。”
    一時間道道目光盡數投去,鍾洺發現來人,目露驚異。
    說實話,蘇乙行走在村澳之間,常被人打量議論,他早就習慣了來自旁人的視線。
    但這回情況不同,他與鍾洺短暫對視,努力平複著心情,因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麽多話,整個身子都因為緊張而微微打顫。
    為此不得不深吸兩口氣,穩了穩心神,越過人群走到人前,站定在離鍾洺幾步遠的地方,大著膽子繼續道:“我今早去南麵崖壁下的石頭灘趕海,恰好看見馮寶拎著好幾隻大龍蝦從更南邊走回來,按理說這麽多的龍蝦,光靠釣是釣不來的,必定要下海捕,可他那會兒,身上和頭發都是幹的。”
    有人不嫌事大,插嘴問道:“你說的是什麽時辰的事?”
    蘇乙想了想,謹慎道:“兩刻鍾之前。”
    村澳裏遭馮寶偷過東西的人不少,今日見鍾洺硬氣,少不得無形之中也站在了他這側。
    雖意外於平日裏不聲不響的蘇乙會站出來指認馮寶,但總歸不是壞事,這會子惦記著家裏丟過的物件,也不管什麽災星不災星了。
    而一早便有好事之人去裏正家喊了裏正,說是馮寶順了鍾洺的東西,兩個人鬧起來,都打到見血了!
    裏正駭得草鞋都沒套緊,趿拉著就往外趕,正趕在此時現了身。
    他一露臉,麥婆子和見了救星似的,哭著就迎了上來。
    “裏正,您可要給我們祖孫倆做主!”
    裏正隻覺難辦,暗道馮寶惹誰不好,偏惹鍾洺這個混不吝的,看來今日的稀泥當真不好和,更何況今日竟然還添了個人證。
    當著裏正的麵,蘇乙又把早晨見到的情形說了一遍,由於是第二次說,他不再磕磕絆絆,順暢了許多。
    說罷,又有好幾個人揚聲說明,那個時辰確實看見馮寶經過,有人看見了他手裏的龍蝦,也覺奇怪,不過人人都能作證,馮寶當時渾身上下,除了腳底板沒一個地方濕。
    “總不至於那些龍蝦是從海裏蹦進他懷裏的!”
    “就是!就算是使杆子釣,也釣不上那麽大的,還連著許多隻,隻有去海裏掏龍蝦窩才可能!”
    事已至此,裏正深知此事不會輕易翻篇,不得不鬆了口,答應尋個人去馮家船上找龍蝦。
    他派出去的是自己孫子,既不是鍾家人也不是馮家人,以示公正,不多時便得了結果。
    需知一艘船就那麽大,哪裏還用多找,馮寶本也沒準備藏,抬腳一進去就看見了。
    一桶龍蝦,整整九隻,鍾洺上前翻到其中一隻,亮給眾人看。
    “我在海底抓龍蝦時遇見了隻海龜,隔著網兜同我搶蝦,這隻就是挨了海龜一口的。”
    裏正看了一眼,人群裏也另出了幾個上前查看,都是些捕魚的老把式人。
    他們出海半輩子,見多了海龜咬過的魚蝦貝,知曉鍾洺說得不假。
    眾目睽睽之下,裏正在心裏歎口氣,人證物證俱全,自己若仍舊回護馮家,恐要徹底犯了眾怒,這個裏正也該當到頭了。
    麥婆子見裏正一味沉默,頓覺大事不妙,一屁股坐在地上發起賴來,哭天搶地,直說她沒福氣,馮寶的阿爺和阿爹都死得早。
    “挨千刀的短命鬼,你們是蹬腿去了,留咱們命苦的祖孫倆,遭人厭!遭人欺!”
    她抱著馮寶,變幹哭為真哭,不知情的人看了,恐還真覺得馮寶是被冤枉的,可見這祖孫倆臉皮厚到了一塊去。
    “你們今天誰要想動阿寶,那就是成心想要老婆子我的命!”
    她說著就要往海裏跳,鍾春霞離得不遠,眼疾手快,因都是婦人,也沒什麽需要避嫌的,上前一把環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扯,同時朝身後喊道:“都愣著作甚!趕緊過來幫忙!難不成還真看她尋死覓活!”
    一下子好些個婦人夫郎都回過神,七手八腳地過來扯麥婆子。
    馮寶在旁大喊“阿奶”,被鍾洺一把拎了後心衣裳,拖到裏正麵前一丟。
    裏正差點教他砸了腳麵,往後急退,喉頭一哽,試探道:“鍾洺,你看你東西也找回來了,人呢也吃了教訓,這件事不如……”
    鍾洺直接打斷他的話。
    “小時偷針大時偷金,這等道理三歲娃娃都知道,裏正怕是也不用我個後生來多嘴。”
    裏正老臉一紅,麵上卻還要擺出一副裏正的架子,似有不耐道:“好,你本事大,你來說說該如何處置!”
    “簡單,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衙門自有律例,凡有偷竊者,偷得越多,挨得板子越重,我今日丟的已有二兩,裏正不妨再問問村澳裏別的苦主,看看加起來,能不能給馮寶湊個整。”
    鍾洺麵色淡然道:“若是裏正嫌麻煩,不願往鄉裏走一趟,我也可以代勞。過去常在鄉裏走動,雖說不算什麽人物,但論起來也有幾個說得上話的人。”
    裏正一聽,這還了得,鄉裏那些個官差素來是看錢下菜碟的,鍾洺見識廣,壓根蒙騙不得。
    況且若是這小子發了狠,給那抽板子的衙役塞串子銅板,讓人家往重了打,打去馮寶半條命去,自己必定讓那麥婆子纏上,永遠得不了清淨!
    他當即改了口。
    “我既是白水澳的裏正,此事自該我來出麵。”
    “那就有勞裏正。”鍾洺不鹹不淡道。
    隨即低頭看了馮寶一眼,末了,不屑地移開視線。
    事已落定,裏正很快被過去也被馮寶偷過的人家給圍了,有人曆數自家丟了什麽,定要讓馮寶多挨幾板子,還有人衝到麥婆子麵前,要她家掏錢賠補自家損失。
    麥婆子哪裏願意,當即逮誰罵誰,連裏正的祖宗八輩都讓她罵了進去,離她近的都被她啐了一臉唾沫,還有倒黴的讓她往臉上劃了道子。
    有那脾氣硬的,怎樂意吃這個虧,當即上去還手,一群人纏鬥在一起,你扇我巴掌,我扯你頭發,拉架都拉不過來。
    亂到這個地步,已全然沒人在意鍾洺和蘇乙去了何處。
    鍾春霞從人堆裏擠出來的時候,尚且一臉怒氣,好在她躲得及時,沒沾上那老貨的口水。
    她打量一圈,本想叫上鍾洺一道回去,走了幾步,遠遠看見她那大侄子和個小哥兒在一起,觀小哥兒衣裳的顏色與身形,倒是像足了蘇家乙哥兒。
    聯想到這小哥兒先前站出來替鍾洺說話,若不是他樂意當這個人證,裏正怕是還能繼續和一回稀泥,說來鍾洺合該好好謝謝人家。
    她也是年輕過的,有些事一看就懂,遂也不湊上去喊人討嫌。
    鍾洺豈知自己在做的事,已全然進了二姑的眼。
    剛剛人一鬧將起來,他第一反應即是扯著蘇乙避開,不然卷入其中,單薄的哥兒怕不是會被擠成一片海帶。
    因此他們站的地方,已不是船與船之間的木橋,而是岸上僻靜處。
    “剛剛多謝你,若不是你肯出麵,此事沒那麽容易解決。”
    裏正長久以來對馮寶的包庇,白水澳無人不知,蘇乙站出來作證,假如不幸和往常一樣沒有結果,過後未嚐不會挨馮寶和麥婆子的報複。
    可他還是站出來了。
    鍾洺發覺,自己過去錯看了麵前的小哥兒,他寡言、沉默,但並不懦弱。
    他在劉蘭草一家麵前的忍讓,大概確實源於所謂“克親”的說法,心有愧疚使然。
    而不是因為他是一塊麵團,隨便人揉搓拿捏。
    “我既看見了,自然要出來說的,不然那些人多半要誤會你。”
    鍾洺在白水澳許多人的眼裏,還是從前那個遊手好閑的後生。
    哪怕人們知曉馮寶不是什麽好東西,依舊會責怪鍾洺不該上來就不問青紅皂白地打人。
    又或者在這些人眼裏,是非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就像他們喊自己災星,處處排擠,也僅僅是因為別人都這麽說而已。
    鍾洺說他不是災星,那麽他便不是。
    每次想到這句話時,蘇乙總會找回一些力氣。
    向前走的力氣。
    活下去的力氣。
    ……
    “所以我要謝你。”
    鍾洺垂眸看向蘇乙,因為離得太近,他第一次發現了小哥兒孕痣,原是生在右眼的眼皮處,偏眼尾的地方,顏色黯淡。
    盯著一個未嫁哥兒的孕痣看太過失禮,鍾洺用手指欲蓋彌彰地蹭了一下鼻子,轉而道:“我要去鄉裏一趟,趁早把龍蝦賣了,你可有什麽缺的東西需要捎帶?”
    他咳了一嗓,不太自然道:“就當是我的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