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掌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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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我去鄉裏將今日得的海貨賣了,再帶小仔抓兩副藥,有沒有什麽要一遭買回來的?”
鍾春霞回船上許久,都繪聲繪色地將馮家的熱鬧,同附近船上交好的幾個媳婦夫郎講一遍了,鍾洺方姍姍而歸。
窩在鍾春霞懷裏挺熱鬧的鍾涵一聽又要喝藥,一張笑臉瞬間皺巴起來,鍾洺看著好笑,哄他道:“乖乖喝了藥,大哥給你買枇杷糖吃。”
和鍾春霞關係好的徐家夫郎在一旁笑言:“小仔命好,有你這麽個大哥,還有春霞這樣的好姑母,咱們水上人的孩子,哪有幾個害了病會去鄉裏看診的,多是自吃點草藥就罷了。”
去鄉裏醫館一趟,沒有個幾錢銀子出不來,得打多少網魚去換。
是以村澳裏人常眼紅鍾洺能賺,可他也能花啊,鍾涵愛生病,鍾家就是個下麵有洞的破口袋,一邊裝,一邊漏。
“我就這麽一個弟弟,說白了就是花錢買個心安,等他再長大些,說不定身子骨就好了,到時也就省心了。”
徐家夫郎也喜歡鍾涵,他笑眯眯道:“是了,你們家將涵哥兒養得好,以後肯定是個周正漂亮的哥兒。屆時給他尋門好親,心事也就了了。”
又問他馮寶可被押去了鄉裏,鍾洺直說暫還未有。
“麥婆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沒人招架得住,裏正又是個瞻前顧後的,那頭已經有各家鬧起來,要把人強押了去,還要馮家掏錢補了過往的損失,再將馮寶逐出白水澳。”
鍾春霞讚成道:“是該趕出去,白水澳不說有多好,過去也沒出過偷雞摸狗的混賬,這樣的人繼續留著,平白壞了咱的名聲,回頭與外頭說親怕是都不好說嘞。”
幾個婦人夫郎齊齊稱是,誰家沒個孩子,早晚都是要說親的,成親是人生大事,哪裏會樂意讓個不相幹的人耽誤。
後續的事由,鍾洺沒興趣再關心,知曉馮寶橫豎逃不過一頓板子,也在白水澳留不住就夠了。
就像裏正說的,這些合該他出麵料理,過去他有心和稀泥,眼下和不成,料定也不敢再不公正行事。
閑話幾句,鍾洺牽著小弟回船。
唐大強一早去河口打水了,回不來,鍾春霞數了三十文錢,還有徐家夫郎的十文錢,連著油瓶醬瓶一道,讓他幫忙打點芝麻油和清醬回來。
水上人沒有田地,除了海裏有的,連口吃用的淡水、搓繩子的稻草,都要花錢買、用魚獲換。
九越這邊多種芝麻,農家吃芝麻油較多,村戶人辟出幾分地種一些,帶去油坊榨成油,省著點吃能吃上一年,哪像他們,打一斤就是二十文錢。
“今天澳裏不安生,你早去早回。”
鍾春霞囑咐一句,鍾洺應下,把魚獲裝好,留下兩個龍蝦,二斤十來個扇貝,幾個海星自家吃,挑著扁擔下了船。
撐船載客,來往於各個村澳與鄉鎮之間的生意,稱作橫水渡。
專營此道的小船有帆而頂上無棚,至多能坐六七個人,又叫艇子。
幹這行的皆是附近村澳水上人家的姐兒或哥兒,多是家裏沒有兄弟,雙親攢了半輩子的錢,為他們置辦一艘艇子安身立命。
是以這些人裏也多有不外嫁,放話招贅的。
鍾洺抱著鍾涵上了其中一艘,船家倪五妹,村澳裏多喚其倪娘子,是個性子爽朗的婦人。
她曾嫁去過別的村澳,因後來日子過得不順當,又回了娘家,靠橫水渡謀生。
“好久不見涵哥兒了,今日怎想起帶他去鄉裏?”
一艇子湊夠六個人,加上帶的東西已經把艇子上不多的地方填滿了,倪五妹不再等,收起船錨,搖擼離了岸。
“受涼有些咳嗽,帶他去把個脈瞧瞧。”
鍾洺答了話,未曾多言,單把小弟攬在懷裏以免跌下去,又給他指看兩邊風景。
同乘的幾人看著他們兄弟倆,明顯欲言又止,想問馮家的事,又怕鍾洺發難,順風順水的一路,真是把他們憋了個好歹。
下船前,鍾洺數了十文錢給倪五妹。
從白水澳至清浦鄉,一個人頭五文錢,鍾涵年紀小,抱在懷裏不占地方,算三文,但額外還帶了盛魚獲的木桶、竹筐等,另多收兩文。
趁倪五妹數錢時,鍾洺瞥見她戴的耳飾,一丁點銀珠子,比不得米粒大,不多顯眼,村澳裏出嫁了的姐兒和哥兒常有。
因水上人有三四歲穿耳洞的習俗,總要戴個東西才不會長起來。
“倪娘子,你的耳飾可是在鄉裏銀鋪子買的?”
他冷不丁問一句,讓倪五妹愣了愣,“是在銀鋪子買的,怎的,你要買?”
她反應過來,莞爾挑眉道:“是想送人?姐兒還是哥兒?”
這種小銀珠子便宜,不比銀簪之類,送人拿得出手還不多貴。
倪五妹慣是愛這般說話的,遇上臉皮薄的都招架不了兩句,多虧鍾洺多活一輩子,臉皮厚得很。
“是送人。”
卻沒點明是姐兒或是哥兒。
倪五妹看這小子,在此等事上頗有些愣頭愣腦,忍不住指點道:“我聽說你還沒議親,可是有心上人?別怪姐姐沒提醒你,這些個飾物頭麵,不能隨便送,除非你當真對人家有意。”
鍾洺還真沒想到這麽多。
問這一嘴,皆因他想買點什麽向蘇乙道謝,先前問他缺什麽,他又不肯說,還說不要謝禮。
他壓根沒怎麽和哥兒打過交道,哪裏知道送什麽,從白水澳琢磨到清浦鄉,仍舊沒點章程,方才看到倪五妹戴的銀珠,突然覺得蘇乙佩上當是不難看,腦瓜子一熱便問出口。
被倪五妹一提點,他也意識到不合適。
“要是沒到那份上,又要送點東西討人家歡心,不妨買些平日用得上的,缺什麽,你便幫著添什麽,假若不知,便揀些點心、果子,人家吃到嘴裏,可不就甜在心裏?怎麽也出不了錯!”
倪五妹越說越眉眼飛揚,“說起來,你小子到底是對誰家天仙動心了?咱們澳裏好些個姐兒哥兒惦記你,你哪日成了親,怕是各個都要半夜躲被窩裏哭嘞。”
“都是沒影的事,娘子饒了我罷。”
眼看在倪五妹口中,話頭快要飛出二裏地,愈發沒個譜,鍾洺連連討饒,和小弟一起逃似的上了岸。
“龍蝦,今早海捕的新鮮大龍蝦——”
“扇貝,入口甜,一包肉的扇貝!大娘,可要稱些回去嚐?”
交罷市金,鍾洺尋到一片樹蔭下擺攤。
他搬了塊平整些的石頭給小弟當凳子,自己站在一旁,高聲叫賣。
鑒於他帶來的魚獲新鮮緊俏,品相出挑,實在是整個圩集上掐尖的好東西,來的次數多了,在碼頭上逐漸開始小有名氣。
現今碼頭圩市常來往的人們,差不多都知白水澳有個年輕小子,擅潛海閉氣,能直下海床撈捕魚獲,像回了自己家一樣。
好幾處食肆的掌櫃在他這買了海產,回去烹飪一番搬上席麵,既賺高價,又得食客誇讚。
由於嚐到了甜頭,不約而同地打發夥計日日來這邊蹲守,若是看見鍾洺現身,趕緊上去搶頭一波,來晚了的隻能抱憾離去,買都買不上。
也有食肆和鍾洺提過,要他固定與自家送貨,被鍾洺拒絕,隻說自己下海的時間不定,能帶上來什麽東西也不定。
他也不傻,如眼下這般讓幾家爭搶,不說價格能抬多高,起碼東西絕對不愁賣,反之要是固定給一家送貨,日子久了,對方必定眼光愈發高起來,挑挑揀揀,到時他手裏的貨再帶回碼頭,恐怕隻能壓價賣出。
今天搶在第一個的,是八方食肆的夥計。
他看到鍾洺帶了的一桶大龍蝦和黑毛魚後,忙不迭地去鋪子裏請來自家掌櫃,這兩樣東西不算太稀奇,卻也不常見,尤其龍蝦各個肥大,黑毛魚也看起來至少有兩斤沉。
黑毛魚長不到太大,一般兩斤多就到頭了,常見的多是一斤二三兩的大小。
“可惜,這魚死了,不然一斤我多給你五文。”
八方食肆的掌櫃姓閔,他在挑揀品相上計較,還會自帶一個杆秤測你給的斤兩足不足,好處卻是一旦看上了,斤兩也足的話,給錢很痛快。
為此鍾洺還挺喜歡和他做生意。
“本該是活的,讓些事情耽誤了。”
鍾洺想到馮寶,不由磨了兩下後槽牙,“死魚價低,應該的,您要的話我上個秤。”
“要了,難得讓我趕上頭茬,前次晚了姓辛的一步。”
閔掌櫃口中說的辛掌櫃,是另一家四海食肆的掌櫃,他們兩家鋪麵離得近,喜歡互相較勁。
不過在鍾洺看來,兩家並非有什麽矛盾,單單是誰也不服輸。
“這回賣給了您,辛掌櫃該罵我了。”
鍾洺把魚掛上秤,口中打趣。
“他是個不講理的,他若找你麻煩,你盡管來找我。”
閔掌櫃眯著眼看秤,待鍾洺那邊稱出斤兩,秤杆還高高的,他又讓他的夥計拿出自家秤過了一遍。
前後無誤,他滿意點頭,欣然令鍾洺算賬。
一條黑毛二斤出頭,若是活的,一斤能賣到三十文,今次隻有二十五文,得了五十三文。
帶來的十五隻龍蝦按照大小分類,最小的五隻一隻一百文,八隻中等大小的一百五十文,最大的兩隻,一隻二百文,一隻二百二十文,合計得了二兩零一百二十文。
“二兩一錢餘七十三文,三文給您抹了。”
鍾洺報了價,低頭撿了十個扇貝出來,“這十個算是搭頭。”
十個扇貝不值什麽,但二兩一錢多絕對算不上小生意,送點東西,買家心裏舒坦,十個大扇貝蒸一盤下個酒,白給的誰不喜歡。
閔掌櫃示意夥計掏出兩貫多錢,沉甸甸的,交到鍾洺手裏。
市集上的小攤販,少有會帶戥子稱碎銀的,買把戥子不便宜,小本生意犯不上。
他們這些掌櫃想買貴點的東西,也要費勁多扛銅板過來。
臨走前他道:“我鋪子裏有個老主顧,喜食鮑魚,隻要石底鮑,不要石麵鮑,要緊鮮活,不一定多大,隻需揀那等個頭勻稱,擺盤好看的,你下回要是能多得一些,我盡數要了。”
水下鮑魚吸附在礁石上生存,石底鮑與石麵鮑的區別,僅在於所在水深不同,吃起來的口感,反正鍾洺是嚐不出區別,想來老饕們自有喜好。
這等生意鍾洺還是樂意接的,要哪樣魚獲,要多少,皆說得明確,不至於送到眼前了再多餘扯皮。
“這事容易,下回我得了,直接送到您鋪子上去。”
閔掌櫃點頭,叫上夥計,施施然走了。
龍蝦和黑毛魚賣光,留下的就是一些扇貝,按照十文一斤的價錢分別賣予幾人,亦得了五十幾文。
意料之中早早收攤,鍾洺把帶來的東西擱在一處,暫且托給同在附近擺攤的熟人照看,揣起錢袋中的熱乎銀錢,帶上小弟,先去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