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雪泡縮脾飲與改良版胡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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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充當仁慈的聖母並不是段知微的風格,“明哲保身”才是她奉為圭臬的人身哲理。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一個人滿身血汙躺雪地裏,伸出個胳膊希望你救救他...
    那日段知微不過在姑臧山山腳尋一些草藥,卻見一男子渾身血汙躺在草叢裏。
    那人身量高大,長袍上繡著瑞馬和蒼鷹,身佩長刀,穿著明光甲。一看便是個武官。
    邊地的秋冬,連草色都荒涼,段知微敬佩邊塞軍官,也實在不忍心,見那人睜眼看向自己,額頭大處傷痕不斷滴血,染得雪地一片通紅。
    段知微用手輕觸下他額頭,燙得嚇人。考慮片刻掏出最後一顆布洛芬塞進那人嘴裏,又回城中報知了官府,後續也沒有再關注。
    想不到竟是個大人物。
    段知微大歎一口氣,如果現在自己仗著恩情前去官署“你好,記得我嗎,哈哈哈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在涼州城外救過你的命呐,你都官至四品了這恩情起碼值西市一套鋪麵吧...實在不行給點絹帛、飛錢也行啊,我不挑,給多少是多啊...”
    隻會得到兩種結果,第一種,真的被當成狐精抓起來,不知道本朝對狐精怎麽處理?總之下場不會太好。
    第二種,這位四品大員命令自己再掏出點白色內丹造福邊地戰士...根本就拿不出來。
    其實自己這種平頭百姓與四品官員不可能有什麽牽扯,架不住這位傳說中高大英俊的都尉特意找文人將這個故事寫成了變文。
    大慈恩寺這個地方還是不去了吧,段知微再歎一口氣,把心思又放到了自家那個,通義坊尾部的小店上。
    經過段知微幾日的觀察,這小鋪子雖在坊尾,卻是不少官員去上班的必經之路,段知微賣酥肉的時候便聽到有排隊的郎君抱怨,說那轉運使司的食堂著實難吃。
    段大娘的店原先隻賣滋味平平的蒸餅和胡麻粥都能勉強度日,多半也是因為大部分官員一大早便要上班,隨手買個蒸餅糊弄一下。
    餺飥、餛飩等需要在店中久坐的吃食暫時便算了,破敗的店鋪連食案都犯著油膩膩的黑光,眼下可沒有閑錢裝修,段知微思索片刻,還是找人在店口搭建了個胡餅爐。
    段知微準備試著做一份包著餡料的胡餅。
    本朝包著羊肉餡料的胡餅叫做古樓子,羊肉裏加入胡椒豆豉調味,抹上香油一起烤。
    隻是羊肉價貴,段知微連成本都付不起,隻好放棄羊肉決定包豬肉,反正做炸酥肉也要用到豬肉,一起買了還省時省力。
    段知微覺得這有點胡椒餅的意思,她在夜市吃過一回,外殼烤得焦焦脆脆,咬一口肉香混著濃鬱胡椒的香氣彌散開來,整個攤子都在大排長隊。
    她將肥瘦相間的豬肉細細剁成肉餡,將泡著蔥薑蒜的水淋到上頭,再擱些醬油、料酒,一起攪打。
    若能擱些胡椒就好了,段知微遺憾得想,胡椒價比黃金,還是算了。
    段大娘已經完全學會了炸酥肉的方法,換下了妃色的鮮亮襦裙著一身黃麻粗布衣服在門外忙得腳不著地,扭頭對段知微道:“知微啊,雇個人吧,實在不行回頭去東市賃個奴回來。”
    段知微把其中一半肉餡炒香,聞言一攤手:“長姑啊,吾輩沒有銅錢呐。”惹來排隊的人哈哈大笑。
    將雞蛋、清油、酥油、牛奶等加入麵團,等其發酵排氣後,分成等大的劑子,將劑子擀成中間厚四麵薄的餅皮,再加入油酥收口再次擀長卷起。
    最後加入一半生一半熟的豬肉餡,像包子那樣收口捏成一個個加餡料的胡餅,抹上香油,撒上芝麻,完工。
    接下來便再做一份雪泡縮脾飲,這飲子可以除煩渴,消暑熱。
    這個倒是簡單。以砂仁、烏梅肉配著蘋果、去皮甘草、幹葛白扁豆用水煎成,主要針對酒肆中飲醉的顧客,喝完一碗直接清涼到腦門上 。
    一麵是淩晨五時饑腸轆轆由西向東上班的官員,另一麵是平康坊歡飲達旦,自東向西而來的酒客,段知微已經看到無盡的銅錢在向自己招手了。
    約莫早上五點多,承天門上傳來第一聲報曉。鼓聲擊破長夜,然後如多米諾骨牌般,自皇宮向外的每個鼓樓都應聲開始報曉,驚天動地,振奮人心。
    要說還有什麽更糟的,就是全長安幾百家寺廟應聲附和,開始撞擊梵鍾。
    頂著一頭亂草的段知微深深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先給烤爐預熱,再去後院用冰冷井水搓一搓臉,用青鹽漱漱口,便出門把已經備好的胡餅貼進爐壁中,開始烘烤。
    果然不出所料,路過通義坊的各色馬車、牛車和步行上班的人們自西而來,有部分手上拿著蒸餅,邊走邊吃。
    隻是無人往段家食肆撇上一眼,這家又小又破的店在這十來年,每天如一日的賣蒸餅和胡麻粥,有什麽可看的。
    蘇莯便是一大早便要去上值的九品小官一個,他穿著不太合身的青色官服,抱著一些公文走著,被倚在烤爐旁的段知微熱情叫住。
    淺青色官服意味著官小,走路意味著沒什麽錢,衣服全是褶子說明未娶妻所以沒人給煮朝飯,一臉讀書人的清澈說明好忽悠,這就是潛在目標客戶了。
    段知微夾起一個胡餅包進荷葉裏笑著遞給蘇莯:“總是見郎君自這邊路過,這是妾家食肆的新品夾餡胡餅,郎君嚐嚐,第一個免費。”
    蘇莯出自武功蘇氏,自小安靜愛讀書,隻是認死理還不大愛攀附上司、所幸祖上關係繞來繞去繞長安城一大圈能勉強繞到南昌公主駙馬蘇勖身上,因此家中托了老大關係在長安混個小官。
    蘇莯確實是打算去官署食堂蹭朝食因而饑腸轆轆,那胡餅抹了雞蛋液撒了芝麻看上去焦脆誘人,蘇莯咽了咽口,規矩施了一禮道謝然後接過咬上一口。
    隻覺外殼酥脆非常,片片往下剝落。一股滾燙的肉汁猝不及防流了出來,浸染了脆脆的餅殼,胡餅的焦香之氣和肉餡的鮮香之氣不斷彌漫開來。
    這下饑腸轆轆在趕路的路人們紛紛側目過來,蘇莯吃得滿頭是汗,一邊喊燙一邊不斷點頭昂聲道:“好吃好吃。”
    宣傳效果達到了,人群一下子就圍了過來,段知微又打開裝有雪泡縮脾飲的大缸,笑著舀一碗遞給最前頭的蘇莯道:“郎君可需要飲一碗,在井水裏湃了一晚上了,清涼可口。”
    缸中冒出清甜蘋果香氣,隻見那缸中鮮紅烏梅肉和大塊雪白的蘋果肉煞是好看。
    蘇莯接過飲下,冰涼清甜的蘋果香一下衝散了困意。
    路過的人開始排隊,蘇莯反應過來,趕緊再擠入人群裏:“某還要三個胡餅!”
    這廂段知微忙得不可開交,趕緊衝屋子裏嚷嚷“長姑別磨蹭了趕緊出來幫忙。”
    段大娘起得比段知微還早,盤了大半日反綰髻,如今正往頭上別一個桃紅絹製牡丹,聽聞段知微求助後道:“知微啊你再堅持一下,長姑馬上就好。”
    夏日浮躁,樹上褐蟬、雀鳥喧燥不停。南衙官署卻一片死寂。袁慎己剛值完上夜,著一身緋色官袍,腰上規矩地束著褐色革帶,皺著眉頭盯著眼前白麻紙文書。
    雖然年輕,但畢竟邊地軍營磨礪良久,英俊的麵孔帶著些不怒自威的淩厲,他的貼身侍衛站在前麵緊張地汗水都從發絲跌落到地上。
    文書上的大致內容便是前日大慈恩寺俗講,江上出現了偽裝成琵琶女的飛頭蠻,當地縣尉還未找到身子,那頭竟然出現在了長安一家胡餅鋪子。
    侍衛擦把汗:“據說那胡人半夜醒來聽到廚房有動靜,一看缸中竟有顆頭,嚇得驚呼一聲跑出家門,路上巡查的武侯聽到動靜跑過來,也見那頭飛走了。”那胡人嚇得神誌不清,至今還在病坊躺著。
    袁慎己放下文書問:“為何不請捉妖司?”
    侍衛忙道:“原先這胡人受傷神誌不清,那胡人脾氣暴躁,素與人有矛盾,恐擔心是人作怪,便作為案件歸給了大理寺。”
    侍衛悄悄看他一眼,見其眉頭緊鎖,便繼續道:“可大理寺探查一番,又找了目擊的兩個武侯,確認這事確實是飛頭蠻所為,推給了捉妖司。
    眼下捉妖司全部去洛陽探查牡丹花妖一案了,想來是見事情發生在了夜間,便交給了金吾衛。”
    金吾衛負責皇宮和京城的治安和巡邏,掌控京城“宵禁”,上麵估計是基於此的考量,把文書送了過來。
    袁慎己剛要說話,卻聽得外麵一陣喧囂。
    幾個剛下值的中侯正一股腦去搶蘇莯手中胡餅,見袁慎己出來,趕緊行禮。
    “你們幾個在做什麽!”袁慎己最是重視規矩,他身量高大,往那一站,簡直不怒自威。
    蘇莯平常見著他就像老鼠見了貓,此刻趕忙解釋說:“袁都尉是這樣的,通義坊一家食肆賣的好胡餅,某見確實好吃,又想到中侯們整夜都在巡城,便多買了些回來。”
    那胡餅在爭搶中裂了個口子,肉香鮮香濃鬱的氣息冒了出來,饒是袁慎己這種劣質糧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之人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抬頭打發中侯們走,又看一眼那確實美味的胡餅,聯想到偷吃胡餅的飛頭蠻,他長腿一跨,一個箭步湊近到蘇莯跟前,蘇莯嚇得往後退上兩大步,袁慎己接過胡餅問“你說的那家食肆,在通義坊哪裏?”
    忙碌了一整天,胡餅賣完了,酥肉賣完了,幾個飲子剩了些段知微給周圍的鄰居們分掉。
    眼下日暮四合,夕陽將雲朵染得橙紅,食肆旁的幾棵香椿樹被染上一層金色薄紗。黃昏的風吹拂,帶來絲絲清涼。
    坊裏的人們都坐到樹蔭下搖著扇子納涼,野那百無聊賴地在拉一把奚琴,耶律大娘和段大娘在研究長安最近時興的妝容,段知微飲一口紫蘇飲,隻覺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
    她難得有此溫馨感慨地時刻,遠處卻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揚起一陣塵土,破壞了這等寧靜。
    袁慎己帶著兩個侍衛到了蘇莯說的地方,急急勒了馬,他在馬上衝段知微拱手:“這位博士,聽聞你家胡餅一絕,某特地來嚐嚐。”
    袁慎己等半日見她不答話,眉頭一沉道:“價格好商量。”
    那人身量高大,背著光在夕陽下,看不清臉,段知微反應了一會才知道他說得博士原來是自己。
    也難怪,本朝女扮男裝蔚然成風,段知微覺得穿男裝行動方便又便宜,又因為烤爐的陣陣濃煙帶了個帽子遮住滿頭青絲,對方把自己認成一個跑堂博士也不奇怪。
    爐火早滅了,再生火多麻煩,她剛想拒絕,段大娘便搶先一步捂住她的嘴,賠笑著對袁慎己道:“可以的,這位郎君,妾現在就來做。”
    段大娘小聲跟段知微咬耳朵:“你看他那橫刀...”
    “刀?”段知微抬頭看去,那橫刀閃著寒光,一看就出品不凡,似是高階武官所配。
    “你再看他那馬。”段大娘再道。
    “馬?”袁慎己座下紅棗馬高大威猛,噴鼻聲健康響亮。
    倒是讓段知微幻視在現代開酒店,經理培訓也很是到位:“你看他那愛馬仕的包...你再看看他那香奈兒的外套,一看就是有錢人啊。”
    然後就拿著菜單開始推銷店裏最貴的澳龍、石斑。
    段知微生起了些狠賺一筆的熱情,擼起袖子就去生火,見剩下的麵團,又搓搓手問已經坐進堂屋的三人:“客官是否再來些餺飥?”
    袁慎己還未答話,那侍衛便道:“少囉嗦,有什麽上什麽!”、
    袁慎己向來約束手下欺壓平民,於是嗬斥了他一聲,對段知微拱手道:“屬下沒有規矩,見諒。”
    段知微想了想,拿些做胡餅剩下的麵團揪成麵片扔進沸水中,在碗裏擱上小塊豬油,醬油,鹽。
    煮好的麵片與沸水一起倒入碗中,段知微想了想,又磕了個雞蛋下去。
    等候過程中,她好奇去看袁慎己,這人穿著樸素常服,側看臉部線條堅毅,他將袖子挽了起來,露出結實修長的手臂,看上去很是不好惹。
    可段知微總覺得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荷包蛋煮熟飄了上來,段知微很快把餺飥端了上來,那侍衛便將餺飥讓給了袁慎己道:“都尉,您先請。”
    袁慎己見那碗餺飥上綴著星點蔥花,筷子一攪活,豬油香氣撲鼻。筷子剛夾上雞蛋,那蛋白便破開,嫩黃的流心冒了出來。
    他倒也是餓了,叉起一筷子餺飥送入口中,隻覺湯汁清淡鮮美,餺飥順滑有筋道,竟三兩下吃個精光。
    這廂段知微想起什麽,急忙去門口的爐子裏拿出胡餅倒進簸蘿然後塞進段大娘懷裏道:“妾有急事去趟野那那。”然後急急地跑走,
    段大娘莫名其妙,衝著她背影喊:“要宵禁了你早點回來。”
    段知微終於想起那人是誰了,那個自己在涼州救了的,還把自己認成狐精的,年紀輕輕就官至四品的袁都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