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倒吊爺撞活太歲
字數:5330 加入書籤
流水席一直到了天色將黑才結束。
家裏,桐桐端著黴莧菜梗,小口小口的跐溜著。妻子還沒吃飯,打算多做幾個筐子,來日拿到集市上賣。
季然沉默著,僵硬的站起身,朝著衙門走去。他要問問這場流水席,到底花了多少銅元。
走出門,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好大的西曬日頭,將民房和街道染成了血紅色。
在那流水地撤掉的地上,村子裏的野貓、野狗、老人,都跪趴在地上找著那些啃剩下的骨頭和葷腥吃著。
季然看到了村東的瞎老漢,他兒子參軍讓給打死了,撫恤金6塊北洋造銀元。到了衙門剩下3塊,到了差役手裏剩下1塊,到了他手裏,嘿,足足10塊哩!
隻可惜,是銅元。
而且當天晚上,就有人聞著味來了。非要他的銀元,老漢哪裏能拿得出來?
人家也不問他個瞎子,逮著老太就打,非要她拿出銀元來!
可憐那老太死了兒子還沒哭幹淨眼淚,就被人拿著棍棒打了整整一晚上。眼看著天亮了也問不出來東西,那賊人這才搜刮了家裏所有的17塊銅元,還搶了瞎老漢兒子的遺物——一塊染血的琺琅懷表。
揚長而去。
第二天,在老漢淒慘到不似人聲的哭號裏,衙役們過來。卻是看那老太早就涼透了,腦漿子都讓打得順著鼻孔往外冒。
這種事,按理說縣太爺處理起來那是手拿把掐。
這案子明明白白,必是這瞎眼老漢生事,打殺了老妻!直接把老漢抓起來大刑伺候,招供畫押,收監問斬!
得,功勞簿上又得給咱青天大老爺記上一筆。
但是這縣太爺,多少心還沒黑到爛熟。剛昧下瞎老漢2塊銀元,再下嘴吃人,他多少還是良心不安。
於是,縣太爺大手一揮,老太傷心過度,在門框上摔死嘞!
自個治下夜不閉戶,哪裏會發生凶案?
可憐老漢兒子為國捐軀,換來了一夜家破人亡。
此刻,這老頭早就已經瘋癲,嘴裏嚷嚷著“銀元”、“我的銀元”,和一頭野狗搶骨頭,被野狗呲牙踹了兩腳。
季然默然的走過去,進了差房。
那差役早就等候多時,手裏賬本一甩,笑嗬嗬道:“老哥,來,今日給你伺候了個明白,那教民們,不會再來找你嘞!”
季然接過賬本,也不識字,隻瞧見了那下麵的數額:30。
那差役遞筆送印,就要讓季然簽字畫押。
隻是那30季然再老實,也知道決計不是銅元!而30銀元,那更是他一輩子也掙不到的絕戶錢!
原本笑嘻嘻的差役見他不願,根本不與理論,立刻橫眉冷對,笑麵虎成了鬼羅漢!
“弟兄們,這裏有個想要昧咱們票子的!”
陰影中,幾個衙役拿著殺威棒走出來,一臉冷笑。
……
一夜風寒,吹得人消骨瘦。
季然幾乎是爬著出來的。衙役當麵算得總賬,他家的房子、老婆、田地,一起算上,就當是還了債務,本來還得饒上他那個黑瘦丫頭,但是鄉裏鄉親零頭就免了。
真是免了?
嘿,這底層小吏最是陰毒心細。若是真的把人逼到了那份上,怕是心一橫,生出禍事來。不如留個不值錢的丫頭,拴住條一無所有的瘋狗。
回到家,夫妻二人一夜無言。隻是妻子睡覺前給丫頭好好的洗了個澡,梳了個頭。這是提前做了個笄禮,畢竟她知道,這輩子都看不到孩子成人了。
小丫頭什麽也不知道,開心的依偎在母親懷裏,睡了個香甜。到自己母親被人帶走都還做著好夢。
季然心頭的鬱恨燃燒,卻不知道到底找誰發泄。
人人都有理有據,隻有自己渾身是錯,不可辯駁。
季然就這樣,帶著女兒苟延殘喘。津門大旱越來越厲害,人沒東西吃,就去吃樹皮,吃野草,吃樹幹,吃觀音土。
季然手裏還有兩把力氣,勉強帶著女兒活命。
直到,五輛火車滿載著紅毛鬼,衝向津門!無數義和拳民席卷四方,打殺著一切鬼子!可惜義和拳衝了幾次這邊的教堂,裏麵的紅毛鬼生得厲害,沒能打下來。
前線又有大戰,義和會也沒有死啃,留下了那個大教堂依然藏著鬼子。
隻是教堂裏的大鬼子,還有王六那種二鬼子,都不敢出來罷了。
再後來,朝廷的新軍來了。
視線裏,這些軍隊全部穿著嶄新的軍服,扛著槍,追在鬼子後麵。但他們並不上,隻是看著義和會打。
義和會的人扒了火車道,停止的列車上,紅毛鬼都扛著槍,來村子裏打砸搶消遣,等那鐵軌修好。
男人因為反抗,被砍下腦袋。
女人害怕侮辱,跳井自殺,以至於村頭的井都被填滿了。
至於新軍,一個個躲在村裏的宅子裏,亮著槍,隻要紅毛鬼不攻打他們,他們就縮著腦袋。
季然不懂啊,紅毛鬼火燒村子,他抱著女兒,想要讓女兒藏進朝廷新兵的院子。
但那朝廷的軍隊,生怕這些亂民過來,惹怒了紅毛鬼,隻賞給他三發子彈。
當他醒過來,紅毛鬼走了,朝廷新軍走了。
女兒也走了。
她的衣衫被胸口的彈孔染得通紅,像是她好久之前就嚷嚷著想要的紅棉襖。
自己的小腹也是一個血洞,血水一動就朝外滲。
在身邊,無數百姓麵朝前方,朝著那朝廷新軍待著的院子倒地。
但是彈孔都是來自前方。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將女兒埋在了自己家曾經的地裏。他自己則是拿著妻子編織的麻繩,把自己高高掛在了枝頭。
他想要看著,看著這群鬼子,什麽時候被趕出故土!
他還要看著,看著槍口對準國人的朝廷,什麽時候腐爛發臭,轟然坍塌!
就在即將把麻繩套在脖子上時,他幽幽一歎。
“原來,是因為這身皮嗎?”
季然輕輕睜開眼,月色磅礴,浸透滿目荒村野地。他的麵前,正有一個粗糙的麻繩套,剛才如果自己不醒,就會被套進去,成了吊死鬼。
那吊死鬼的夢魘中,朝廷的新軍穿著的軍裝,和自己一模一樣。
他抬手抽出昆吾,一刀斬去!
旁邊已經被勒住脖子,臉色發青,雙腳已經離開馬背的李燕倏然跌落!
砰!
“啊!”
他的眼角還帶著淚痕與絕望,此刻摔在地上,才方如夢醒!驚覺自己不是夢中之人!
嗖!
此刻,季然麵前的繩套還想要勒住他的脖子!
季然猛的一把握住,“刺啦”一聲,將那繩子生生扯斷!
他沒有再去看樹上的倒吊爺。
季然隻是斜了一眼李燕,道:“上馬!”
“哦哦!”
那小子也是利索,沒有多問,立刻上馬!
唏律律——
季然猛的一勒韁繩調轉馬頭,豎起一根手指。
“一個月。”
“誅大靖!”
男人聲音低沉,像是野獸壓在喉嚨裏的嘶吼,又像是給誰的一個承諾。
他的背影挺拔,攪動著夜色深邃,那聲音回響,字字鏗鏘。旋即,馬蹄加快,頓河馬逐漸奔馳起來,鼓蕩的沙塵好似一頭行地的黃龍!
在那倒吊爺的身邊,槐樹幹上,不知何時站滿了陰測測的身影。
路邊溝渠,也探出了一顆顆慘白瘮人的腦袋。所有人隻剩下眼白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奔馳的馬匹。
李燕清醒了不少,看著朝著荒村而去的方向,有些不解:“我們去幹啥?”
“殺人放火。”
馬匹的方向,遠處山坡後有著一個哥特式的尖頂露出。
季然目光清厲,迎著夜色疾馳!
一個美滿三口之家,一天便如雪崩消乏,家破人亡。
這般境遇,遍地如麻。
季然承認,那倒吊爺終究還是把他給魘住了。
這世道,他媽的。
要鬧,便鬧個天翻地覆!鬧個帝星搖墜,熒惑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