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死者,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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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落日猩紅,在湧動的鉛雲後,鍍上燦烈的金邊。小雨時停時下,潮濕著暮色昏沉。
    羅榮光此刻大腦宕機。
    他的衣衫殘破,左肩帶著傷勢,血水還在滲出。在他身後,一頭血色的凶獅若隱若現,舔舐著傷口。
    周圍緊跟著的他的兵丁,是他這一次過來帶著的親兵,每一個都穿著整齊的新軍裝束,背著德式步槍,挎著彈匣。此刻,每一個人也都是一身血氣。
    他愣愣的看著那懸浮在半空中的人頭,想要問的千言萬語,都在此刻卡在了喉嚨裏!
    這顆人頭,他認識!
    奧雄帝國總指揮!科維多!
    他的人頭,怎麽在這裏!?
    羅榮光緩緩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血水微熱,是新砍下來的。
    嘩啦啦!
    此刻,不遠處的巷子裏,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祝餘頂著一身血水衝出巷子!
    他的身後,大批義和會的人,包括了那青龍壇與玄武壇的人,都隨之而出!
    宋憐身上附著一層幾乎實質的白色盔甲,手中握著一柄純粹由靈凝結而成的長戈!
    候野身後籠著碩大的壯漢虛影,手中蛇矛流淌著血水不落,凝聚在矛頭之上!
    在戰鬥的過程中,開始時,幾乎所有拳民都在亂戰!碰到那些小股結陣的倭寇,幾乎是一邊倒的被屠殺!
    甚至是擁有護法神的師兄,在莽撞下都有被倭寇擊斃的人在!
    熱武器的威力,可以在密集打擊中,擊碎護法神!
    直到祝餘出現!
    他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戰略家,指揮家!他能夠用最簡單易懂的指令,來規劃和命令一個大字不識的拳民。
    加上季然對剩餘高等武士的斬首,才讓戰爭的天平傾斜。
    此刻。
    鉛雲之下,血色的殘陽潑灑在所有人的臉上。
    廢墟後的街巷,湧現出了稀稀疏疏的人潮。
    季然站起身子。
    噗通!
    那奧國統帥的腦袋,滾落在了地上,和那一地屍體混在一起,沒有什麽不同。
    所有拳民,尤其是擁有護法神的拳民,站在這裏隻覺得心神震顫!
    不僅僅是視野裏的!
    目光之下,那殘陽冷雨,伏屍遍地!密密麻麻的屍體平鋪了一地!那些倭寇,就好似一瞬間被人殺死,隊形都沒有散開。
    那壬子壇的太歲爺,就這般站在了其中!渾身鍍上了一層殘陽的血紅。
    更讓拳民駭然的,是那從護法神中傳來的恐懼感!這片戰場,湧動著無數靈體潰散的哀嚎!
    想到之前看見的異像,所有拳民都明白,剛剛是太歲爺在這裏,解決了所有的村外倭寇!
    其中,還有一名強大到產生異像的鬼人!
    昏沉光色下。
    季然目光掃過,站在自己麵前的人幾乎個個沐血!巷道間,越來越多的拳民擠來。
    所有人,看向季然的眼神帶著敬畏、激動、血勇。
    戰火燒過,才分鴻鵠燕雀。
    季然明白,站在麵前的這批拳民,才算是真正的義軍!他們,無論強弱,至少有亮劍的勇氣!
    此刻,有人已經站不穩當,倚靠在了牆上,癱坐在了地上。
    喧嘩聲,隨著放鬆漸漸湧現。
    “我們贏了嗎?”
    此刻,季然的聲音傳來,瞬間讓所有聲音一窒!
    羅榮光眼神一顫。
    威信,已經如此了嗎!?
    對於季然,羅榮光之前都沒怎麽聽說過,那廊山的事,他還沒有聽聞。
    對於義和會,他隻知道劉鶴欽與顏柯。沒想到這冒出來的年輕人,竟然會有如此威望!
    季然靜靜看著所有人。
    廊山血戰、大鬧渤海、公審拳民、力摧倭賊!
    就在今日,有幾個人沒看到太歲爺橫行巷道,救人殺倭?
    威望與聲勢,是一點點殺出來的,做出來的。
    季然看著寂靜的人群,道:“敵人的鐵甲艦,正在海麵上,朝著我們,朝著大沽口駛來!”
    嗡!
    瞬間!
    整個廢墟之上,人聲鼎沸!
    羅榮光更是雙目圓瞪,不可置信!
    “你確定?!”
    他立刻上前兩步,道:“這群倭寇白日才來進犯!他們怎麽可能晚上就到了?!”
    嘭!
    季然隻是輕輕踹了一腳地上的人頭,道:“剛砍的。”
    羅榮光臉色一白,呼吸粗重了起來,道:“那麽說……倭寇來的時候,他們的艦隊,也已經準備了!是從渤海……前後腳出發的!”
    羅榮光作為總兵,又是靖朝少有的百戰將軍,他這半輩子官場,幾乎都是從戰爭裏摸爬滾打!
    一瞬間,他就明白了!
    今日,如果不是義和會神勇,這位太歲爺強橫!那倭寇十有八九,能把這裏的人,全部壓到大沽口炮台的方向!
    到時候,艦隊炮轟,陸軍圍剿,整個大沽口的陷落,隻是時間問題!
    季然沒有再去看他,而是走向了人群。
    噠噠噠!
    他走向那義和拳民的方向,祝餘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後。
    緊接著,謝圖南、秦璞、李燕、田橫等人,都目光堅定且敬服的看著季然背影。
    祝餘的眼中神色甚至帶著一抹狂熱!
    太歲爺這一路所展現出的霸道,是對於當初河畔廟宇中,承諾的貫徹!
    “太歲爺。”
    旁邊,有人開口,道:“那艦隊,來了多少?得多少人?”
    季然側頭,看到是一名老人。
    這老人綁著頭巾,身上有護法神的氣息。他幹瘦的手掌中,緊緊握著一根紅色的頭巾。
    “二三十艘鐵甲艦。”
    季然淡然開口:“會強過白天的倭寇,數倍。”
    滴答!
    雨水再次落下,淅淅瀝瀝。
    “那麽說,還得死人?”
    “是。”
    老人手臂微微哆嗦,道:“我家娃死了。出來時,他孩子還沒生,就想著……討個公道,討個公道啊!怎麽就……死不停了呢?”
    周圍的拳民,露出了淒慘,驚恐的神情。
    “你們——”
    祝餘走出人群,剛要說些什麽,卻被季然伸手,擋了回去。他靜靜看向四周。
    這些拳民,是真漢子。但是他們終究是普通人,裏麵,有多少人在幾個月前,都還是老實巴交的農民。
    一場戰鬥就脫胎換骨,是不可能的。
    “我們……我們沒有艦船……得怎麽打?”
    季然看著人群說話的年輕拳民,隻是平靜道:“壓上去打。”
    “可是他們用開花彈!我們……我們護法神都沒有!”
    “就算是有護法神,也擋不住幾十艘鐵甲艦的炮彈啊!”
    “那不是死定了?!”
    ……
    人群中,剛剛鏖戰一天的拳民在冷雨中牙關打顫。
    經曆了真正的血火,才能明白殘酷。
    “是的。”
    “死定了。”
    季然突然開口,周圍所有人一窒,旋即臉色慘白。
    身後,羅榮光臉色一驚!
    敵寇當前!
    怎麽能這樣說?!
    “都是要死,那我們又是為了什麽?”
    人群中,持著紅纓槍的陳更,臉色枯槁。
    他的臉頰有一道新鮮的刀疤,腰腹粗糙的纏著繃帶,還在朝外滲血。
    旁邊,那之前被季然救下的獨臂拳民王琦拉了拉自家壇主的衣袖。從王廖被太歲爺斬首,自家壇主就渾渾噩噩。
    不然,憑他的本事,不至於在戰鬥中,被幾個普通的倭賊給射中!
    陳更死死盯著季然,慘然道:“如果都要死。”
    “那現在死,和那日死在你的公審台上,有什麽不同!”
    周圍拳民的聲音小了下來。
    季然平靜的回應陳更的眼神,道:“沒有什麽不同。”
    “不論是被刀砍了腦袋,還是被炮火炸成碎肉,亦或是現在你離開這裏,在未來的某一天老死。都沒有什麽不同。”
    “都是死而已。”
    季然朝著陳更走近,雨水順著他的額頭墜入眼簾。
    “你覺得死了,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對嗎?”
    陳更哆嗦著,隻是死死握著槍杆。
    殘垣斷壁,在黑下來的天色中,橫七豎八著一具具屍體。倭寇被斬殺殆盡,但義和會這裏,雖然沒有去數,但絕對不會少於萬人這個數目!
    因為鬼人與師兄這種高手的存在,這個世界的戰鬥效率極高。一個小戰場一旦出現不敵,對方的高手就會立刻爆發成為尖刀,徹底潰敗對手!
    在這樣的戰場模式下,死傷極重!
    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大沽口的這些拳民和綠營,一定抵擋不住!他們隻能退守大沽口炮台,借助炮台才能抵禦這些倭寇!
    而那樣一來,身後來自海洋的艦隊,就勢必缺乏防守火力!這,也是原本倭寇軍隊的目的!
    死去的,不隻是賊寇!
    還有這些拳民身邊,朝夕相處的戰友!
    “那些已經死去,那些躺在你我身邊,已經犧牲的戰友,也是沒有意義的嗎?”
    季然的聲音平靜,卻異常清晰的傳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不!不對!”
    突然!
    季然的聲音驟然高亢!
    “這些死者的意義,將由我們來給賦予!”
    “他們犧牲之快!之烈!犧牲之價值,都血淋淋砸在了你我的眼裏!”
    “他們是烈士!是英雄!是可悲!是英勇!”
    “都是由活著的我們,來定義!!”
    季然看向陳更,猛地揮手!
    “王廖。”
    “他死前悔悟,嘶吼的言語能警醒哪怕一個人,他的意誌,就是被托付了下去!”
    王琦站在一旁,如遭雷擊!嘴唇打顫。
    轟!
    季然身上,並沒有護法神浮現,但是散發出的氣息,卻讓所有人體內的護法神顫栗!
    細雨之中,季然大步朝著大沽口炮台而去!
    他的右手高高舉起,指向遠方!
    “你們可以選擇離開!殺倭賊,守白河,沒有人會說你們是懦夫!現在走了,我太歲也認你是個真漢子!”
    “但離開,那群豺狼會放過誰嗎?他們會拿著刀槍,踐踏你的家鄉,你的津門,你的國家!”
    “教堂依然會聳立在你的田地裏,砸了你的宗祠!擄掠你的妻女!侮辱你的信仰!”
    “放下幻想,準備鬥爭!用你的血肉,他的骨頭!把敵人壓出去!這是我們對抗這殘酷世道的唯一道路!”
    嘭!
    季然落拳於胸,聲音雄渾,回蕩不休!
    “死者。”
    “萬歲!”
    嘩啦!
    雨水潑灑,擊起霧色淩冽。所有人看向那背影,好似夜色微茫中,招展錦旗!
    一如廊山之上,單槍匹馬,火嘯青紗!
    隻是那時孤勇的背影,此刻身後已然不乏同路之人。
    噠。
    季然在那拖著紅頭巾的老人身邊微一頓,道:“娃死了。”
    “後麵的娃娃,要活。”
    老人的身子一僵,原本帶著驚恐的神色,瞬間淚流滿麵。
    季然不再言語,前方所有的拳民,盡皆讓出了一條道來!在無數拳民的注視下,季然身後,壬子壇的弟兄,盡皆相隨!
    沒有人言語。
    所有壬子壇的人,早就在海河之畔,人人欲死!
    “玄武壇!”
    候野凝視著季然的背影,深吸一口氣,道:“有要走的嗎?”
    雨水滑落這個粗狂漢子粗糙的麵容。
    他環顧著自己身邊弟兄,看著那一雙雙沒有閃躲的眼睛,大聲獰笑,道:“好漢子!”
    “走!跟我去宰了紅毛鬼!”
    轟隆!
    玄武壇還剩下的三四十人,是所有壇口,死傷最慘烈的。
    此刻,剩餘人緊隨其後!一些隸屬於玄武壇的分壇,看到這一幕,也有人邁步而出!
    紅纓挑動雨霧,楊開疆大步而出!
    “寅子壇。”
    刷拉!
    他隻是平靜開口,在他身後,幾十人隨之而動!當他走到陳更身邊時,楊開疆腳步微頓,道:“陳壇主。”
    陳更在雨水中,緩緩抬頭。
    他的眼眶發紅,有些不知所錯的模樣。
    “死者的意義,你要怎麽承載?”
    陳更一愣,看著楊開疆遠去的身影,猛地握緊槍杆,踏入泥濘之中!身旁王琦臉色已經沒了膽怯,咬牙緊隨其後!
    宋憐一言不發,邁步而行。她身後,那些或膽怯、或堅韌、或茫然的眼神,無人退避。
    亂世之中,女子但凡有人依靠,誰會孤身起事?她們的背後,全是家破人亡。
    人群,分裂開來的越來越多。
    最終,如同雪崩一般,盡皆湧向了大沽口炮台。
    羅榮光閉目,想到了自己來時的命令,長歎一聲,道:“朝廷,有愧啊。”
    但他猛地睜開眼,身後血獅怒吼!
    “綠營守備!”
    “在!”
    何三甲立刻跪在了血水之中!
    “調度所有綠營軍,前往大沽口炮台最前端!調試炮台,準備迎敵!”
    噌!
    羅榮光抽出腰刀,蒼老的麵容容光煥發!大步而去!
    “今日死戰!”
    “下炮台者,斬!”
    “我退亦斬!”
    雨起風來,海上,隱約可以看到巍峨黑影湧來,密密麻麻,彷如巨獸!
    砰!
    大沽口炮台下,壬子旗插在了地上!
    季然朝著祝餘道:“你去和羅總兵一起,調整人員,分守海陸兩邊。”
    “有什麽吃的,拿出來,讓所有人吃上飯!調整好狀態。”
    祝餘一愣,道:“可……我們沒有時間了!”
    艦船就在眼前!
    哪裏有時間調度飲食?
    季然凝望著遠處黑洞洞的巨大陰影,聲音堅定:“半個時辰。”
    “我會阻擋整個艦隊,半個時辰。”
    “?”
    祝餘駭然,道:“太歲爺,你——”
    “放心。”
    季然揮手,道:“我還不至於找死。”
    他看向了身邊秦璞,道:“為我護法,不要讓人靠近我的肉體。”
    說著,季然立刻在海邊,盤膝而坐!
    秦璞一愣,立刻道:“好!”
    嗡!
    秦璞的動作果決!
    在季然閉眼的瞬間,秦良玉的虛影便轟然浮現,衣甲籠罩在了季然的身體之上!
    嗖!
    一道血紅的小人身影飆射而出!
    它腳踩天魔刺,頭頂火浣布,手持靈犀斧,腰掛陰陽二氣瓶!
    在暗淡幽藍的夜色中,好似一抹血色流星!
    劃過霧靄,斬向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