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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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國細雨,北朝豔陽。
    在淮水東流而去的分界處,一條長河隔開水汽與燥熱。
    遠離南漢腹地的邊境,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下了足足一年。這邊的雨水已經沒了邪念,卻也帶著腐蝕性。
    樹林被淋成了黑色,莊稼地裏的糧食早就成了一片黑沼。
    而細雨朦朧間,一家客棧正開在淮水河畔。
    四名大唐的商人騎著青驢,來往在細雨之中。他們的驢馬身上,都掛著褡褳,外麵罩著牛皮的防水,鼓鼓囊囊。
    這邊兒客棧距離大唐隻隔著一條淮水,那雨水的確是陰寒,來往一趟,回去多半得病上幾天,卻是有著暴利。
    拴驢取包,四名商人走過酒旗,進了客棧。
    這客棧還算是利索,裏麵擺著七八張方桌,幹幹淨淨,此刻裏麵卻是正坐著不少人。
    一名裝束窮酸的艄公喝著茶水說笑,邊上衣衫襤褸的七八人,有老有小,看起來像是一家人,正分著一個饃饃,分別泡在了自己麵前的熱水裏。旁邊還有兩名挎著刀劍,遊俠模樣的喝著濁酒,麵露愁容。
    最窗邊上,卻是坐著一名黑袍男子,那男子一柄碩大的橫刀杵在地上,麵前一碗熱茶,正目光掃視著來人。
    那拖家帶口的一家,見到商人立刻眼前一亮,上前小聲攀談。卻見那商人掀開牛皮一角,露出一袋糧食。
    這世道,南國能現在逃難來的,除了江湖門派,便是一些靠近邊境的大戶人家,在紫雨爆發前,憑著財力與置辦的馬匹車駕逃了過來。
    但大唐陳兵邊境已經一年,這兒的漢人不得北去,早就沒了吃食。隨便一點兒糧食,都是天價。
    嘭!
    正在此刻,客棧的門卻猛地被人踹開!
    這聲勢大得好似一道悶雷!
    隻驚得商人灑了糧、客人落了錢、孩子摔了碗、遊俠握了劍。
    片刻——
    一股熱氣噴湧,在一片細雨中好似一縷薄霧。
    旋即,一張碩大的馬臉探了進來,緊接著身子跨進客棧,竟是一頭毛色油亮的棗紅馬!
    而一名身材壯碩,幾乎堵住大門的紅袍黑麵漢子,隨著棗紅馬走了進來。
    這一人一馬,直接將那一桌子正在交易的商人與難民擠開。
    咣當!
    桌子一晃悠,那桌案上的碗筷便打了個擺子。
    身材幹巴的婦人連連扯著孩子,讓熱水澆了一個哆嗦,卻是立刻彎腰,將沾了泥巴的饃饃在衣服上擦了擦,塞進了孩子嘴裏。
    不過,莫說這一家子難民,便是那四個商人也不敢言語。
    這廝體格好似一頭黑熊,那麵孔更是醜陋的凶神惡煞,瞧著就不似個好人!
    這年頭,漢唐邊境劫匪山賊橫行,都來發那難民的財。
    隻是這黑臉漢子看也不看四周,自顧自和棗紅馬坐在了一起,招呼小兒上了兩盤牛肉,兩碗湯麵。
    瞧著漢子給湯麵撒上香料,抖擻著袍子大快朵頤。
    “唏!”
    棗紅馬發出一聲低吼,目光掃過四周,卻是發出了一聲人性化的歎息,埋頭幹飯。
    眼見著那黑臉凶漢沒什麽出格的動作,眾人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隻有那買糧食露了財的一家難民,臉色透露著惶恐。眼看著那黑臉漢子吃的正香,互相使了個眼色,就要起身開溜。
    “當!”
    就在此刻,一根黑色的長釘,直接飛射而出!將那客棧的大門貫穿釘死!
    “好……好漢!”
    此刻,那一家難民為首的中年漢子,臉色驚恐至極,直接“噗通”跪下,道:“莫要傷我家人!”
    “若……若是求財,你……你拿去便是!”
    中年漢子擋在一大家子人麵前,人好似受驚般麵如白紙。
    而那黑臉漢子卻是渾不在意,收回了手,一邊吃著湯麵,一邊道:“老龍君。”
    “今個功德饗宴,十六洞靈君讓我給您帶個話。”
    “那正一教的天人,繳了天下百年春雷,讓咱們妖族百年內再無天劫。”
    “如今漢朝已亡,虎兕嶺欲要收拾龍虎鬼氣封禪。我等若不做個突破,便要被那外來的天妖壓個千百年。”
    “若是老龍君您能參與,十六洞靈君願奉您為盟主。功德饗宴,您來動刀分食!”
    嘩啦啦——
    客棧外的雨水好似大了一些。
    所有客人,都目光詭異的看向了黑臉漢子,那原本在地上磕頭的中年漢子,也神色茫然起來。他臉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到最後,竟是整個人都濕透了。
    “哼!”
    黑臉漢子直到吃完飯,也沒聽到聲音回複,便站起身要走。
    隻是此刻,卻見那窗邊吃茶的黑袍男子站起身。
    “冷切的肉不解寒。”
    “倒是想要問壯士借點東西。”
    那黑臉漢子冷眼看向男子,瞧這男子身量足比常人高出半截,卻也隻是冷笑道:“什麽?”
    “熊掌。”
    “好膽!”
    這黑袍豈是旁人?自是那純陽遠遁的季然!
    此刻,季然握著大橫刀,欲要出鞘斬了這孽氣鼓蕩的妖魔,卻突然眉頭一皺,發現自己竟拔不出刀來!
    “店內禁止動武。”
    一道蒼老的聲音悠悠蕩蕩,好似領域般的能力,讓季然一時間抽不出刀來。
    那黑臉漢子似是早就知道,根本沒有做出什麽動作,隻是摩挲著利齒,森然的看著季然,道:“本靈君記住你了。”
    說著,那黑臉漢子直接拉起馬韁繩。
    吱嘎!
    “唏!”
    此刻,那韁繩拉直,棗紅馬竟四個蹄子死死抱著方桌,拔河似的不願動彈!
    “嗬!”
    黑臉漢子露出一抹譏笑,舔了舔嘴唇,手腕欲要用力,道:“莫要耍些——”
    “店內禁止動武。”
    一句話,那韁繩登時牢不可破!棗紅馬的一雙大眼提溜亂轉,卻是露出了一抹狂喜!
    果然,這規則也將自己算進去了!
    “龍君!”
    “這乃是——”
    嘩啦啦——轟!
    鼓蕩的聲音中,仿佛刹那天地驟變!
    上一瞬還置身客棧,下一瞬耳邊已被排山倒海的浪濤聲徹底吞沒!
    整個世界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撕開——牆壁、屋簷、欄杆……都在一刹那分崩離析,被洪水碾為齏粉!
    眼前視野豁然開朗,卻是令人窒息的絕景!
    幾張方桌與驚魂未定的客人,竟已置身於淮水怒濤的正中央。腳下,是唯一殘存的立足之地,一座孤零零的土石小島。四麵是茫茫濁浪,怒江如蟒!
    此情此景。
    黑臉漢子臉色好似吃了豬肝般黑紅一片,將嘴裏的言語吞了回去。
    隻是他死死盯著那棗紅馬,冷冷道:“耍我?”
    刷拉!
    而此刻季然也動身,走到了那棗紅馬前。
    眼見著棗紅馬帶不走,黑臉漢子咬牙切齒,死死盯著季然道:“我等你下這龍舟!”
    砰!
    說完,那黑臉漢子直接縱身,踏浪而去!
    “店……店家!這到底是如何情況!”
    此刻,那跪在地上的中年人踉蹌起身,婦人低著頭,死死抱著孩子。那孩子還正天真懵懂的砸吧著嘴,回味著剛剛熱水燙饃的甜味兒。
    隻是這一家人,眼裏、嘴裏、耳裏……卻都翻湧著河水與泥沙,流淌下來,好似一道道黑色的淚痕。
    “不曾有什麽情況。”
    此刻,一白髯老人走出案台,道:“隻是有一家漢朝來的難民,買糧露了富,一家老小被帶著匕首的唐商,尾隨到淮水抹了脖子。”
    隨著老人的話,那一家老小突然沒了哭聲,神色僵硬,脖子上晃悠悠的浮現出一條紅線。
    “再有那四名唐商運道不好,剛殺人越貨,卻撞見了兩個要渡河的江湖遊俠兒。”
    “四個商人自不是對手,被砍殺在金銀細軟裏。”
    正眼珠子亂轉,打量難民一家的商人一愣,身上豁然迸裂出了一道道刀傷!
    “最後,那兩個遊俠兒花了大價錢,找了個艄公帶他們避開官兵,好進入大唐。”
    兩名握刀的遊俠默然,低垂下了腦袋,身上浮現出了一點點梅花般的血汙。那艄公卻是突然哆嗦起來,趴在桌上嗚嗚痛哭!他的眼中,隻有一行行濁水。
    “不曾想官兵加了水巡,兩輪箭雨,便要了三人性命。”
    此刻,白髯老人走到了季然身側,身後所有客人,都腫脹發白,一個個的猙獰如鬼,嚇得那棗紅馬打起了擺子!
    “倒是客官你,來此何事?”
    “等人。”
    “那且去岸邊等吧,老夫需得帶這些客人超脫。”
    說著,老人的身影驟然不見!
    季然隻覺得腳下一陣地動山搖!
    嘩啦啦——無數泥土如瀑布般剝落,露出了埋藏在地底那披掛著金紅鱗片的龐然大物!
    轟——!
    一條山巒般的巨尾破土而出,裹挾著傾山倒嶽的磅礴大力,猛然砸落!
    恐怖的力量掀起滔天濁浪,季然與棗紅馬腳下瞬間懸空,如同被無形巨手推動,順著那滑膩冰冷的鱗片一路翻滾,最終狠狠摔向數十丈外的泥灘上!
    砰!
    棗紅馬摔了個七葷八素,摔得馬蹄子裏伸出了人腦袋!
    而季然腳步輕盈,穩當落地。
    此刻望去,但見淮水之中,一尾足足數百丈的金紅巨鯉正緩緩下沉。
    它身軀之巨,幾乎填滿了整片淮水,鱗片在渾濁的水流中折射出熔金般的光澤。隨著它緩緩盤旋下沉,江麵蕩漾起一具具麵孔朝下的屍身,在漩渦中載沉載浮。
    那艄公的蓑衣、難民的破衫、商人的褡褳、遊俠兒的劍鞘……與一具具腫脹蒼白的軀體,無聲地環繞在巨鯉身側,最終一同沉入深不見底的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