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話 狩魔陷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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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晚星趕走何汐的當日夜晚,荒廢的野外。
    軍官站在隊伍最前方,軍靴碾過枯黃的野草,發出細碎的斷裂聲。黎明前的風裹挾著硝煙的氣息,吹得他眼角發澀。身後的士兵們沉默得像一群影子,隻有金屬碰撞的輕響暴露著他們的不安。
    “長官......”
    他身後的士兵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軍官沒有回頭,但他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自己背上,像無數把鈍刀在慢慢切割。
    冷汗順著脊椎滑下,浸透了製服內襯。他突然想起那個沒有窗戶的審訊室——
    鐵鏈在水泥地上拖拽的聲響,隔壁房間傳來揮鞭和鈍器擊打肉體的悶響,其中還夾雜著不成人聲的慘叫。軍官的上司坐在陰影裏,雪茄的微光中映出一雙宛如鷹隼的眼睛。
    “晨曦城二十萬條人命,避難所三百二十七具屍體。” 上司的聲音像鋒利的鋸子鋸著他的神經,“你告訴我,為什麽你還配穿著這身軍裝?”
    軍官至今都記得自己坐在審訊室時牙齒打顫的聲音。他頂著快要讓自己昏厥過去的恐懼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了紅狐小隊,推給了那個該死的何汐,甚至編造出“白色惡魔”的細節。說到最後,他的舌頭都打了結,唾沫星子混著冷汗滴在審訊記錄上。
    “半個月之內。”上司用煙頭輕輕點著桌麵,每一下都像子彈上膛的聲響,“要麽你把凶手吊在城牆上,要麽我把你的屍體掛在軍部大門。”
    ……
    記憶中的寒意讓軍官猛地打了個哆嗦。他回過神,看著前方簡陋的避難所帳篷。夜幕的篝火旁,隱隱約約能看見幾個老人牽著孩子走出來,枯瘦的臉上浮現出希冀。
    “動手。”這兩個字像鏽鐵般卡在喉嚨裏,但他還是吐了出來。
    “嘭——!!”
    第一聲槍響時,軍官死死盯著自己的手表。秒針走過三格,慘叫聲才像破裂的膿包般炸開。那些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分成三組,一組封鎖出口,一組驅趕人群,而最後一組——
    他看向那些手持軍用斧的士兵。每個人都經過精心挑選,175cm左右,肩膀寬度相近。斧刃在月光中泛著冷光,像一排整齊的獠牙。
    “求求你們!!我女兒才四歲!!”
    “我們不要救援了,饒我們一命吧!!”
    “媽媽……媽媽醒醒……”
    軍官的指甲陷進掌心。他強迫自己觀察屍體的每一處細節:斧刃切入頸部的角度,傷口邊緣的撕裂程度,倒伏姿勢的分布......必須完全吻合羽風對“白色惡魔”的證詞描述。
    “長官!!”一個滿臉雀斑的年輕士兵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聲音發抖:“三號帳篷裏全是孩子,最小的還在繈褓裏!!我在其他避難所也有家人……他們也是無辜的,我們真的要……?”
    軍官反手一記耳光抽過去。清脆的響聲讓整個屠殺現場都安靜了一瞬。
    “你想讓我們的父母姐妹也變成這樣嗎?!”他揪住士兵的領子怒吼,唾沫星子噴在對方慘白的臉上,“現在心軟,明天暴民就會衝進其他避難所搶奪物資!!那些賤民會把你妹妹拖進臭水溝,把你老母親吊在路燈上,把你老爹的命根子給狗當磨牙棒!!”
    年輕士兵的瞳孔劇烈顫抖著,最終鬆開了手。
    當最後一個幸存者被斧刃劈開脊椎時,軍官顫抖著蹲下來檢查傷口。這簡直太完美了——和羽風證詞中那個被“白色惡魔”屠殺的避難所一模一樣,就連濺血範圍都分毫不差。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士兵們沉默地清洗著凶器。軍官看著血水在河麵上暈開,突然想起何汐那把猩紅的斧頭。真諷刺,那個蠢女人恐怕永遠想不到,她視若珍寶的武器正在成為自己百口莫辯的鐵證。
    “全部燒掉,然後換上備用的軍裝。”他踢了踢染血的軍裝,“包括鞋底。”
    鮮血染紅了河水,隨著水流緩緩消散。他們像一群幽魂,在黎明前悄悄回到了軍營。
    ……
    翌日清晨,軍營食堂。
    何汐頂著昨晚哭紅的眼睛機械地剁著卷心菜,菜刀在砧板上敲出呆板的節奏。她腦海中突然閃過林晚星衣帽間裏的畫麵,那些華麗的裙子,精致的蕾絲,在燈光下泛著柔光的麵料......
    “肥豬!!你算什麽東西,也配穿我的裙子?!我告訴你,把你賣了都賠不起!!現在,滾出我的衣帽間!!”
    由於精神壓力過大的緣故,林晚星的聲音忽然回蕩在耳邊,她心髒猛地抽痛了一下。
    她以為自己早就在那個地獄一樣的學校中麻木了世界上一切的惡意,習慣了被否定,被蔑視,被默認低人一等。但此刻,這種痛楚卻比任何舊傷都要鮮明。
    “手腕要放鬆。”就在她胡思亂想時,大媽溫暖的手突然覆上來,“對,就這樣輕輕抖腕。”
    何汐試著模仿,刀刃突然變得靈巧起來,切出的菜絲細得像柳葉。
    “瞧瞧這刀工!”大媽驚喜地拍手,“丫頭,你不是沒天賦,隻是之前沒人教!瞧瞧你切的多好啊!你天生就該拿菜刀,比那些笨手笨腳的大老爺們強多了!”
    “謝,謝謝阿姨……”她嘴角剛揚起一絲弧度,食堂大門就突然被撞開。幾個渾身酒氣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最前麵的那個士兵正大聲地嚷嚷。
    “你們是沒看見!那些屍體上的斧傷——”他比劃著,“能從鎖骨直接劈到胯部,和軍官詢問道的目擊者證詞分毫不差!”
    何汐的呼吸停滯了。
    “絕對是白色惡魔幹的!!”另一個士兵灌了口酒,“要我說,紅狐小隊的覆滅也不是巧合吧!!軍官就該把那個會玩火的可疑紫毛抓起來審——”
    “哐當!!”菜刀從她指間滑落,刀尖紮進靴邊的地板,在豁口中震顫著。大媽擔憂的臉在她視野裏模糊成色塊,耳邊隻剩下血液衝刷鼓膜的轟鳴。
    原來這就是軍官的計劃。
    “白色惡魔又出現了......”
    “斧頭砍的......和證詞一模一樣......”
    他們議論的每一個字都像鈍刀,緩慢而精準地剜著她的心髒。
    她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自己的雙手上——這雙握慣了血宴之斧的手,此刻正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指節處若隱若現的繭子,掌心的磨痕,每一處粗糙的紋路都在提醒她:
    你和那些嬌弱的,出了事隻會哭泣和撒嬌的女人不一樣,你是個戰士。
    可為什麽現在,這雙手卻連一把菜刀都握不住了?
    “丫頭?丫頭!”
    大媽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何汐茫然地抬頭,看見大媽擔憂的臉在鍋爐冒出的蒸汽中模糊不清。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抱、抱歉......”她慌忙道歉,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大媽默默撿起地上的菜刀,用圍裙擦了擦,遞還給她:“沒事的,丫頭。聽見這麽可怕的事,誰都會害怕。更何況是你這種十幾歲的小姑娘。”
    十幾歲的小姑娘?我嗎?何汐聽到這個稱呼,一時居然沒有反應過來。她接過刀,突然很想哭。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她終於明白了軍官的用意。他要的不是真相,他要的,隻是一個可以承擔所有罪孽的替罪羊。
    而她,恰好和“證詞中的白色惡魔”一樣有一把斧頭。
    恰好,在軍營內無名無分無地位。
    恰好,不配擁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包括公平,包括尊嚴,包括那些她永遠也穿不上的裙子。
    “......聽說遇害者裏還有個孕婦,肚子都被剖開了,這也太殘忍了……”
    士兵的隻言片語突然刺入耳膜。她想起避難所中布滿槍傷的屍體,被打成篩子的老周,想起瘦猴被掰斷的手指,想起枯木林裏那些裹著破布的戰友......
    而現在,這些血債都要算在她頭上了?
    喉嚨裏突然湧上一股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鐵鏽味。
    “丫頭?丫頭!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見狀,大媽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轉身,條件反射地擺出防禦姿勢,把對方嚇得後退兩步。
    “我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她最終輕聲說道,重新握緊了菜刀。
    刀刃反射的寒光裏,她看見自己的眼睛,那裏麵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點死去。
    ………
    與此同時,林晚星的房間內。
    “她就是個不知好歹的野蠻人,活著膈應人死了還嚇人的死肥豬!!”林晚星憤怒地將梳妝台上的首飾盒狠狠掃落,璀璨的珠寶滾落一地,“那條裙子是我等了整整半年的高定,裙擺上的每一顆碎鑽都是手工縫製的!!她居然敢用那雙沾過油煙和灰塵的髒手碰它,而且還撐壞了!!”
    軍官站在一片狼藉中,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珍珠和碎玻璃。他臉上堆著近乎卑微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都擠成了討好的弧度:“星星乖,爸爸已經聯係了貿易之城最好的裁縫,給你做十條更漂亮的。”
    “十條?你打發乞丐呢!”林晚星猛地轉身,真絲睡裙的裙擺像憤怒的浪花般翻卷。她纖細的手指猛地揪住軍官的袖子,“我要一百條!!現在就要!!”
    軍官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起昨晚在河邊清洗的血衣,想起那些被斧頭劈開的屍體,想起上司的最後通牒,以及等待重建的晨曦城……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寶貝...爸爸知道你很委屈,但現在前線吃緊,動用這麽多資金需要上級審批...”
    “審批?”林晚星突然冷笑,指甲幾乎要摳進軍官的皮膚,“找什麽借口!你上次用軍糧換我那頂珍珠頭冠的時候,怎麽不說需要審批?!”她的聲音陡然尖利,“你就是不愛我了!!自從媽媽死後,你心裏就隻有你的軍功章,隻有那些廢銅爛鐵!!”
    軍官的臉色瞬間蒼白。他忽然想起幾年前,妻子臨終前握著他的手說“照顧好星星”。想起那些被自己親手葬送的性命,最終啞聲開口道:“好,爸爸一定做到。”
    他輕輕握住女兒顫抖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我們星星值得最好的。爸爸就算傾家蕩產,也要讓你高高興興的長大。”
    林晚星瞬間破涕為笑,像小動物般撲進他懷裏:“爸爸最好了!到時候我要在生日宴上擺一個小展子,讓那個沒禮貌的女人睜大眼睛看好了;她一輩子都不配有的,我隨隨便便就能得到!!”
    軍官溫柔拍著女兒的背,眼神卻逐漸陰冷。他仿佛已經看到何汐被押上審判台的模樣,看到那些憤怒的難民如何撕碎“白色惡魔”。而這一切鮮血澆灌的果實,都將成為他送給這位公主的生日禮物。
    ………
    何汐反鎖了房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裙子下擺攤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像一朵凋零的花。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手套上磨破的線頭,指尖冰涼。
    “血宴...”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在空蕩的宿舍裏顯得格外脆弱,“我該怎麽辦?”
    斧身微微震動,猩紅的流光在刃上遊走。血宴的身影漸漸凝聚。他慵懶地倚在牆邊,紅衣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攤凝固的血。
    從食堂渾渾噩噩地回來後,何汐便宛如一隻被吸走了靈魂的木偶。她盯著宿舍斑駁的天花板,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些可怕的畫麵——
    充滿血腥味的刑場。
    她被鐵鏈鎖在絞刑架上,四周是憤怒的難民,他們尖叫著,咒罵著,朝她扔腐爛的菜葉和石塊。軍官站在高台上,宣讀她的“罪行”——晨曦城的覆滅,數個被屠殺的避難所,那些被斧頭劈開的屍體……
    她的喉嚨發緊,仿佛已經感受到冰冷的刀刃貼上皮膚。他們會怎麽對她?是像那個士兵說的那樣,活活抽筋,剝皮?還是用錘子一寸寸敲碎她的骨頭?
    ——他們會讓她死得比老周和瘦猴還慘。老周和瘦猴至少是死在戰場上,而她卻要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像畜生一樣被宰殺。
    “Master終於知道向我求助了?”望著她無助的模樣,血宴的唇角勾起危險的弧度,“真是令人感動呢。”
    何汐抬起頭,那雙吊眼的眼眶通紅:“是的....唯一知道‘白色惡魔屠殺避難所’原委的小哭不在我身邊....紅狐和羽風又無法百分之百相信....”她的聲音顫抖著,“我……我現在能求助的,隻有你了。”
    聞言,血宴的紅瞳微微閃爍。他忽然俯身逼近,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真可憐啊,連唯一能證明清白的證人都遠在天邊。所以Master是終於意識到,我才是唯一值得托付性命的存在了?”
    何汐咬著下唇,淚珠無聲滾落:“我知道我衝動又幼稚...還總是輕易相信別人....但現在怎麽辦?如果當初在舞台上沒有失控,如果沒有聽瘦猴的話走枯木林,如果麵對兄妹二人的時候我能再聰明一點,這一切都....!!”
    “如果如果如果——”就在她越說越激動的時候,血宴突然打斷她,手指輕輕按住她的嘴唇,“Master說這些,是在向我撒嬌嗎?不過現在才警覺和後悔,是不是太晚了點?”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何汐氣得想推開他,卻被輕輕按住手腕。血宴的紅發垂落掃過她的耳廓,聲音帶著危險的甜蜜:“比如剛才,您明明該害怕那些栽贓陷害的陰謀,卻隻顧著對我臉紅。”
    “我沒有...!!”話音未落,何汐的辯解被突然的擁抱打斷。血宴將她整個人攬進懷裏,下巴輕蹭著她的發頂歎息:“騙您的。其實您已經嚇得臉色蒼白了…”
    感受到懷中的身體瞬間僵硬,他低笑著補充:“放心吧。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會護您周全。誰叫…您是我的主人呢?”
    隨著太陽高升,透過緊閉的窗簾灑落的強光映照出了牆上糾纏的影子。一個在無聲落淚,一個在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恍惚之間好像惡魔在精心擦拭他最珍貴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