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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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風如刀,刮過蒼黃的北涼原野,卷起殘雪,敲打在徐鳳哲覆著風霜的鬥笠上。越是靠近北涼邊境,那股熟悉的肅殺之氣便愈發濃烈。記憶中尚算通暢的關卡,如今已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往來行商被盤查得極為仔細,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弦繃欲斷的緊張。
虎頭城大捷的消息,早已傳遍離陽,北涼軍威再次震懾天下。隻是這份榮耀之下,是外鬆內緊的戒備。他那張“平平無奇”的麵具,以及隨手偽造的身份文牒,在尋常州郡尚能蒙混,但想憑此混入如今戒備森嚴的北涼,無異於癡人說夢。
“這點小麻煩……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徐鳳哲壓低了鬥笠,避開一隊巡邏的北涼驍騎,拐入一條更為偏僻的岔道。他記得,徐鳳年曾與他提過幾處極為隱秘的聯絡點,以備不時之需。
暮色四合,寒鴉歸巢。他在一座荒廢已久的烽燧台下停住了腳步。此地荒涼,人跡罕至,唯有呼嘯的北風在耳邊嗚咽。徐鳳哲仔細辨認了烽燧台基座上一處不起眼的石縫,按照徐鳳年當年戲言般定下的規矩,尋了三塊大小形狀各異的石子,以特定的順序嵌入其中,又在旁邊用指尖劃下了一個隻有兄弟二人才能看懂的潦草符號——那是一隻歪歪扭扭,卻又帶著幾分張揚的小鳥。
做完這一切,他尋了個背風的凹陷處,裹緊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舊袍,靜靜等待。心中卻不似表麵那般平靜。一日,兩日……烽燧台下依舊寂靜無聲,那石縫中的標記,也無絲毫變化。
徐鳳哲眉頭微蹙。是聯絡點出了紕漏,還是北涼內部生了什麽不為人知的變故?徐鳳年那小子,如今貴為北涼世子,虎頭城一戰更是名動天下,按理說,這點小事不該如此拖延。
第三日黃昏,當最後一抹殘陽即將隱沒於地平線之下,那石縫中終於有了動靜。原本嵌入的石子被人取出,換上了另外三塊,排列方式亦有不同。旁邊那隻小鳥符號旁,多了一道淺淺的橫杠。
徐鳳哲精神一振,迅速解讀了暗號。信息簡短卻分量十足:鳳年已歸王府,戰後事務繁雜,朝中因他“死訊”及戰事引發的波瀾未平,局勢比預想中更為棘手。著他耐心等待,自有安排。
“這小子,如今也知道報喜不報憂了。”徐鳳哲低聲自語,嘴角卻不自覺地牽起一絲弧度。心中的焦躁稍緩,但對北涼當前局勢的擔憂,卻又添了幾分。
又過了兩日,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北風呼嘯,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蒼茫。就在徐鳳哲幾乎要以為自己被遺忘之時,一道模糊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現在烽燧台下。來人未發一言,隻是以特定的敲擊聲示意。
徐鳳哲驗過暗號,跟隨那黑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茫茫雪夜。沒有馬車,沒有隨從,隻有兩人在風雪中疾行。那黑影對周遭路徑極為熟悉,即便是在這等風雪迷眼之夜,依舊健步如飛,帶著徐鳳哲七拐八繞,避開了一處處明哨暗卡。所行之處,愈發偏僻,最後竟是到了一處看似尋常的馬廄後院。黑影在一堵積滿雪的牆壁前停下,摸索片刻,牆壁上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
門內漆黑幽深,寒氣逼人。
“世子,請。”黑影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徐鳳哲不再遲疑,側身而入。暗道狹窄,盤旋向下,腳下是潮濕的石階。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透出一絲微弱的燈火光芒。
暗道盡頭,是一間布置簡單的密室。石壁,石桌,石凳,一盞孤燈如豆,在寒風中微微搖曳。
燈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入口,正凝視著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北涼堪輿圖。那身影比之徐鳳哲離去時,似乎更顯挺拔,肩也寬了些許,隻是那份孤寂與沉凝,卻也重了幾分。
聽到腳步聲,那身影緩緩轉過身來。
依舊是那張俊朗不羈的麵容,隻是眼底的玩世不恭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甚相符的深沉與銳利。當看清來人鬥笠下那張略顯陌生的臉龐時,他先是一怔,隨即,當目光觸及徐鳳哲那雙熟悉的、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難掩輕佻的眸子時,徐鳳年渾身劇震,眼中瞬間湧上狂喜與難以置信。
“哥!”
一聲壓抑著激動與哽咽的呼喚,打破了密室的沉寂。
徐鳳年幾步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徐鳳哲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捏碎。那雙曾讓無數江湖兒女傾倒的桃花眸子,此刻竟是微微泛紅。
“你……你總算回來了!”徐鳳年聲音沙啞,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簡單的一句。他猛地張開雙臂,給了徐鳳哲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兄弟二人,久別重逢,在這遠離喧囂的密室之中,感受著彼此的體溫與心跳。徐鳳哲能感覺到徐鳳年身體的微微顫抖,那是壓抑了太久的擔憂與思念的釋放。
“這點小場麵,還能難倒小爺不成?”徐鳳哲拍了拍徐鳳年的後背,語氣依舊帶著那股熟悉的調侃,隻是聲音中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疲憊。
徐鳳年放開他,上下打量著,目光複雜。喜悅過後,便是濃濃的擔憂。他注意到徐鳳哲雖然竭力掩飾,但眉宇間的倦色,以及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與藥草混合的氣味,都昭示著這一路絕不平靜。
“你……”徐鳳年剛想開口細問,目光卻猛地被徐鳳哲左臂衣袖下,那隱約露出的、一塊奇異的土黃色印記所吸引。那印記仿佛活物一般,微微散發著溫潤的光澤,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與磅礴。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兄長此刻的氣息,比之離去前,似乎更為內斂,卻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虛弱。
徐鳳哲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抬手摘下了頭上的鬥笠,又隨手抹去了臉上的偽裝,露出了那張俊美依舊,卻平添了幾分風霜的熟悉麵容。
“說來話長。”徐鳳哲走到石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一口飲盡,才緩緩開口,“南疆那鬼地方,確實不是什麽善地。”
他將隕龍穀秘境之行的經曆,擇其簡要,娓娓道來。隱去了敗家子係統,隱去了大部分奇遇細節,隻重點講述了如何遭遇暗影衛的伏擊與追殺,如何在九死一生之際闖入一處上古秘境,又如何在秘境之中九死一生,僥幸得到了一塊名為“九天息壤”的神物,並借其神異之力,壓製住了身上所中的奇毒。
說到驚險處,徐鳳年屏息凝神,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手背青筋暴起。當聽到徐鳳哲竟以自身為戰場,引龍脈殘息與息壤之力對抗劇毒時,更是臉色煞白,心有餘悸。
最後,徐鳳哲自懷中取出一物,輕輕放在石桌之上。那是一塊約莫巴掌大小,通體呈土黃色,散發著溫潤光澤與磅礴生命氣息的奇異“泥土”。正是那九天息壤的本體。即便隻是殘餘部分,其上散發出的浩瀚生機,也足以讓整個密室都充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與安寧。
“這便是九天息壤。”徐鳳哲指著那土塊,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尋常物事,“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說,倒也不全是空穴來風。小爺這條命,便是它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隻是這玩意兒,也忒招搖了些。”
徐鳳年死死盯著那塊九天息壤,眼中滿是震撼與難以置信。身為北涼世子,他自幼博覽群書,對這等隻存在於上古傳說中的神物,自然有所耳聞。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能親眼得見。更未想過,自己的兄長,竟是憑借此物,從絕境中掙紮求生。
他猛地抬頭,看向徐鳳哲,眼神堅定無比:“哥,你放心!從今往後,這王府便是銅牆鐵壁!我定會徹查那些暗影衛的底細,查出他們是如何追蹤到你的行蹤!此等神物,絕不能再讓你因此陷入險境!”他一拳砸在石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震得那盞孤燈都晃了晃。
徐鳳哲看著他激動的模樣,微微一笑:“行了,別咋咋呼呼的。這玩意兒雖然神異,但懷璧其罪的道理,小爺還是懂的。”
兄弟二人沉默片刻,各自平複著激蕩的心緒。
徐鳳年率先開口,聲音沉穩了許多:“哥,你‘身故’之後,北涼內外,確實起了不少風波。離陽那邊,雖因虎頭城之敗元氣大傷,短期內不敢再有大的動作,但暗地裏的小動作卻是從未停歇。尤其是天機閣,近來在北涼境內異常活躍,似乎在尋找什麽重要的東西,行事也比以往更加隱秘詭譎。”
他頓了頓,繼續道:“北涼內部,一些老臣宿將,還有些地方上的勢力,在你‘出事’之後,也有些不太安分。如今我雖暫且壓製住了局麵,但暗流依舊洶湧。你這次‘死而複生’,暫時來看,還是不宜聲張。一來可以繼續麻痹離陽,讓他們放鬆警惕;二來,也能讓我更好地看清,這北涼王府內外,究竟哪些人是忠,哪些人是奸。”
徐鳳哲靜靜聽著,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他自然明白,自己的“死訊”,對徐鳳年而言,既是壓力,也是一個重新洗牌、徹底掌控北涼的機會。
“小爺這條命,如今可是金貴得很,自然不能輕易露麵,給某些人添堵,也給自己找麻煩。”徐鳳哲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說道,“正好,我也需要時間,好好研究一下這九天息壤,還有那部意外得來的功法殘卷,順便,把這條差點交代出去的小命,養得更結實一些。”
徐鳳年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哥,你安心在此處修養。王府的防禦,我會親自布置,保證萬無一失。外麵的事情,交給我。待時機成熟,便是我們兄弟二人,聯手給那些宵小之輩,送上一份‘大禮’的時候。”
密室之中,燈火搖曳。兄弟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一場圍繞著北涼王府,圍繞著這天下棋局的新的博弈,已然悄然拉開了序幕。
徐鳳哲的歸來,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必將在這暗流洶湧的北涼,乃至整個離陽,再次掀起滔天巨浪。隻是這一次,他選擇蟄伏於暗處,積蓄著更為驚人的力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