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多的樣子，天就很亮了。
    樂燁輕輕地爬起來，沒有驚動身邊的王俊文。廠裏八點上班，他們一般會睡到七點多。樂燁輕輕地拉開門又緩緩地關上，來到樓下，沿著圍牆慢跑。在別人眼裏，樂燁是一個懂事，愛讀書，求上進，又倔強的孩子。沒人知道他還有其他一些東西，他骨子裏從小就崇尚武林高手和仙人。師父張天培外號張師公，也有人喊張把式，來到村裏道觀後，孤身一人。可從沒有人敢欺負，村裏人都很尊重他，甚至怕他。大家知道他會武術，在外麵開過教場。這也沒什麽，你不可能動不動就用武功去打人吧，主要還是他還會法術。因為家窮，十來歲就跑江湖，能光腳上得刀山，赤手入得油鍋，光腳踩得紅熱的犁鐵，反正邪門著，大家怕他暗算。他當然沒暗算過人，至少村裏的人，倒是誰家有個疑難病痛的邪事，他會不收分文的給碗水，或給點草藥。也怪，小孩子哭鬧的不哭了，肚子喊痛的也不痛了。張師公在六十年代是不受革命人士待見的，經常被批鬥。樂燁父親常給他送幾斤紅薯或其他什麽的，於是就投了緣。改革開放後，他慢慢地又重抄舊業，更是遠近聞名，積了些錢財。樂燁七歲那年，張師公暗地裏收他做了弟子。從此每天早晚，樂燁跟著練站樁，學套路，習格鬥；從八歲開始養成了每天5點晨跑的習慣，每天早上都要雙腿負重兩公斤跑五公裏，跑完後還要做兩百個俯臥撐與五十個引體向上，練一路拳，再找一靜處打坐調息。這樣他練就了一副好體魄，身手敏捷。會武術這點，同學中隻有王俊文知道。張把師不允許他張揚，不允許他隨便顯露身手，不能持強淩弱。
    樂燁做完鍛煉，在坪裏舒展舒展後回到王俊文房間，王俊文才翻了個身，哈了一聲，睜眼望著樂燁，用家鄉話講：
    “你小子還那樣呀？堅持得不錯。你那身體骨子到時不曉得好了哪雜堂客們。”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樂燁回答，“你小子什麽時候油了？談了女朋友？”
    “算是吧。你呢？”
    “窮教書的代課老師，找不到呀。”
    “你們講什麽呀？”婁宏民也起來了，他是北方人，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
    “我們在說媳婦的事。婁宏民，你那媳婦這兩天也該帶出去開個鍾點房了吧。”王俊文開起玩笑, “要不給兄弟幾個錢，這房讓給你一晚？哈哈哈。”
    “王經理，小心我告訴你邵妹妹，講你的壞話。”婁宏民今年二十二，但去年就結婚了，媳婦在鞋廠做文員，和王俊文女朋友一個辦公室。
    “俊文，你小子昨天怎麽不叫女朋友來，讓兄弟把把關？”樂燁在王俊文屁股上拍了一掌。
    “你想拍死我呀，大清早。”王俊文痛得直叫。
    王俊文起床來，去洗刷完，進來對樂燁說：“我上班了，你自己到外麵吃早餐，中午我們就在食堂吃呀，老同學，可別見怪。”
    王俊文遞過來五塊錢，樂燁忙擋住。
    “你這是怎麽？上班去吧。我剛好出去轉轉，順便看看有沒有適合的工作。”樂燁準備同時出門。
    “你現在還沒辦暫住證，記得帶上車票，有人盤查時就講才到濱港，佳裕鞋廠的，還沒上崗。”王俊文同樂燁走到大門口，就彼此分開。
    昨天晚上，樂燁說了先不做鞋廠的流水線，自己帶著高中畢業證先去外麵碰碰運氣。
    樂燁在街上買了兩根油條，邊吃邊走。他在大街上到處轉悠，看到有招聘廣告就打電話過去詢問。樂燁在電話裏客客氣氣地一個個谘詢，忙了一上午，打掉十多元電話費，沒幾個要麵試他的。也難怪，樂燁打去電話詢問的職位都是文員，大多數隻招女性，碰上招男性的同意麵試的地方，趕過去樂燁又啞了，人家要求懂白話，嘰裏呱啦一陣，不知所雲。沒辦法，快中午時，隻得回鞋廠。王俊文正在宿舍大門口等著，旁邊站著一女孩。
    “樂燁，怎麽樣呀？”
    “別說了，大部分文員職位隻招女生，倉管職位隻招熟手，文員招男生的，招聘員在電話裏嘰裏呱啦說兩句，沒等我問幾句就掛了。”樂燁一臉無助。自認為文筆不錯，找個文員的工作應該是不難，但現實卻實在是難。
    “算了，沒有大學文聘，這些職位都需要熟人介紹的呢。這找一份如意的工作可不是一天半會的事，可遇不可求呢。吃飯去。”王俊文拉著身邊的女孩介紹：“這是我女朋友，邵麗梅，這是我高中同學，三年上下鋪的兄弟，樂燁。”
    邵麗梅大概不到二十，長得標致，小巧玲瓏的女孩，笑起來唇紅齒白。樂燁忙握了她的手，彼此問候。本來是想顯示熱情，但一想，應該是女孩子伸手了才好，但既然伸了，也隻好把熱情勁使出來。她也很大方地伸出了手，也就免了樂燁的尷尬。
    接連十來天，樂燁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王俊文也沒能幫忙聯係好工作，隻有鞋廠流水線還要找人，可樂燁又不喜歡流水線。想著自己的專業技能有限，不懂白話，這濱港雖然機會多，可對樂燁來說，卻有點寸步難行的味道，都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難不成要去工地做小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樂燁算是真正理解了這句話，濱港也並不是遍地黃金呀。如果不是有同學在後麵支持，樂燁真想打道回府。看著樂燁著急的樣子，王俊文也愛莫能助，唯有解勸他寬心些，“樂燁，有兄弟在，還怕餓著凍著？就算你吃一年，我也沒問題。”
    “說是這麽說，我心裏可不好受。”樂燁很喪氣。
    “慢慢來吧！我才來時還睡過草場墓地呢，天天擔心治安來抓，開始心氣高，最後也隻好選擇了流水線。”王俊文讕讕地征詢，“樂燁，要不你也先到鞋廠流水線上呆一陣，抓到機會再換？”
    “流水線工資低，天天加班，我寧可去建築工地做搬運工，如果明天還找不到合適工作。”樂燁望著天花板。
    “小工更辛苦。天天在太陽底下或泥水裏泡。”
    “辛苦不怕，工資會高一點，我不是沒受過苦。要就找不辛苦的工作，要麽找最辛苦但錢多一點的工作。”
    “隨你自己選吧。目前我也隻能幫你找到流水線的工作。”
    一夜無語。
    第二天，王俊文廠剛好放假兩天，他和女朋友邵麗梅陪著樂燁到還沒去過的工業區、寫字樓找工作。三個人轉了一天，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三人剛好走到一塊專貼小廣告的牌子下，樂燁一眼看到一張紅色招工廣告。樂燁瀏覽了一遍，原來是西鄉碼頭要招二十名搬運工，按件計酬，上麵說隻要舍得花力氣，月工資在一千二百多，還有的在二千以上。
    “哈哈。看來就是這個工作了。”樂燁一半自嘲。
    “搬運工太辛苦，那碼頭上是要背水泥的呢，不要去。你也算個有點知識的人，有失斯文呀。兄弟！”王俊文說道。
    邵麗梅也勸他：“樂燁，你就別去受那份苦。先在我們廠做幾個月，明年如果空出好工作來，俊文肯定可以幫你。”
    “你們就別勸了，我意已定。”樂燁說得很幹脆。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有那種感覺呢，雖然自考文憑還沒下來，可自己是教過三年書的人，多少也是人民教師，這去做搬運工，算哪門子事呢？可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嗎？工資在一千二以上呢，是教書工資的近六倍。那香港誰，不是也做了許多低微的工作嘛，可現在人家一跺腳，香港都要震幾震呢。看看，想哪去了，自己能有那樣的本事？
    “那今天還去報名嗎？”王俊文問。
    “當然。就過去。”
    “好吧。那我們趕緊去，免得下班了。”王俊文理解樂燁，樂燁是希望自己盡快有工作，隻要工資好，辛苦不怕。
    因為是搬運工的活，樂燁報名時，登記紙上也隻寫了初中文化，還特意握著拳頭顯了顯膀子。那碼頭包工頭看了樂燁的體格，“你明天就來上工吧。”
    “好的。謝謝老板！”樂燁回答的唯唯喏喏。沒辦法呀，人家是老板，痛快地舍口飯給你吃，你不千恩萬謝地雙手捧著，還能傻呀。現在主要的是盡快找到工作，不能太麻煩同學了，玩得再好，人情多了，以後難還。
    工頭招呼過來一個人，“他叫關衛國，搬運隊長，你以後就跟他幹。”叫關衛國的隊長，大約三十五歲，他將樂燁帶過去看住宿的地方。王俊文和邵麗梅也跟了過去。
    這是一座大工棚，四周用空心水泥磚壘起，灰縫很透氣。人字形屋麵上蓋著石棉瓦，屋子中間是過道，兩邊靠牆釘著木架，鋪上竹膠板就算是床，整個連在一起，通鋪，和鄉下學生宿舍差不多。樂燁初略地數了一遍,除去用彩條布圍起來的幾處地方，大概住了四十多人。
    關隊長給樂燁指定了一個一米二寬的床位，就開始對樂燁進行交代：“我們目前一共四十五人，他們都出去幹活了，回來再認識。食堂在房子後麵，等會到我這裏來買餐票。沒有具體規定的作息時間，隻是你要記得開餐時間，門口有開餐時間表，你自己去看清楚。碼頭來貨了就卸，客戶要貨就裝，如果出外卸貨，輪流來。”
    關隊長指了指裏麵那個彩條布圍起來的空間，“我就住那裏麵。”
    王俊文連忙給這位民工隊長遞上一支紅雙喜，又給關隊長遞上一張名片，
    “關隊長，我這位兄弟以後請多照顧。我是鞋廠管技術的，如果你以後需要，我可以幫你拿內部價的鞋子。”
    關隊長看了看名片，裝在口袋裏，對王俊文笑了笑：“我是大老粗，這裏是憑力氣吃飯，不鬧事就沒什麽關係。”
    關隊長又交代了一些事項，樂燁表示感謝。也沒別的事，樂燁對關隊長說：“關隊長，我去朋友那裏拿行李，晚上就過來。”
    樂燁、王俊文、邵麗梅三人走出棚子，回鞋廠取行李。晚上，三人決定在鞋廠外的湘漣飯店喝幾杯，算是慶祝樂燁終於在特區找到了工作。
    湘漣飯店生意還可以，老板是湘鄉人，老婆是漣源人。來消費的大部分是周圍廠子裏打工的湖南人，四川人和江西人也喜歡來。三人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下，王俊文說：“樂燁終於找到了工作，也算是在特區立下足了。雖然工作不咋滴，但卻是靠自己力氣吃飯的活。得喝幾杯！”
    邵麗梅開始點菜，“俊文，今晚為樂燁，我可要狠吃你喲。”
    “隨你們點，隻要這裏有的菜。”王俊文很大方。
    三人一番討論，點下了這幾個菜：酸辣肥腸、水煮活魚、大片牛肉、小青菜。邵麗梅又叮囑服務員去告訴廚官，菜不怕炒得辣，上四瓶啤酒一罐可樂。菜一會就上齊，邵麗梅陪著，樂燁和王俊文兩同學就喝起來，一邊又說些學校裏的趣事，不時把邵麗梅逗得大笑。
    “我們那寢室可是得天獨厚，女生每天從門口過，那真是閱盡全校佳麗呀。”
    “你小子經常亂打分。”樂燁指著王俊文，“班花你給五十五分，小菜你卻給九十分。”
    “你小子倒好，看見漂亮的女同學經過，就不得了。有次差點摔掉牙吧？”王俊文取笑樂燁。
    四瓶啤酒一會見底，王俊文又喊了四瓶。三人正吃著，門口走進來一個人，手裏捧著個空飯盒。邵麗梅一眼看見是收發部的任盈，正宗的老鄉，兩家隻隔著半小時路程。她知道她肯定是還沒吃飯，忙站起來招呼：“任盈，快過來這邊一起吃。”
    任盈望了一眼這邊，見是技術開發部的王俊文與老鄉邵麗梅，遠遠地打招呼，“你們也才吃呀，你們吃。”
    任盈沒過來，自己買了飯走了。三人吃吃喝喝，談談笑笑，不覺到了九點，樂燁還要取行李到碼頭去，於是結束了飯局。王俊文同樂燁取了行李，打車把樂燁送到碼頭工棚，王俊文拍著樂燁的肩膀，“兄弟，苦了你啦！明年廠裏一有空位，我就推薦你。”
    “謝謝！回吧。”樂燁用力握了握王俊文的手，“但願一翻風霜苦，能有來日撲鼻香。”
    王俊文坐車離去，樂燁把鋪蓋打開攤在床上，和屋子裏的人點頭笑笑，又見過隊長，回到鋪上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