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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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六,後半夜。
夜已極深,烏雲暴雨掩去了月沉日出,顧瑾玉背靠著床板,把顧小燈放在腿上抱著裹著,把他揉得東倒西歪,顧小燈便發出哼哼聲。
顧小燈還說了許多話,顧瑾玉認真地聽著,然而控製不住地左耳進右耳出,竟是分辨不出顧小燈問的字眼,純靠著本能機械地回答著他,好像盡答得風馬牛不相及,也好像答得有鼻子有眼,自己都不知道說出口的是些什麽字眼。
顧瑾玉鎮定自若地接受魂魄剝離身體的感知,清楚地體悟著身體和靈魂斷開了聯係,到處充滿幻象和幻覺,隻剩一縷岌岌可危的羈絆和世間相連。
這世間成了混沌的迷霧,成了漆黑的塔樓,成了無聲的棺材。
他就隻知道低頭把顧小燈抱得更緊實些。
緊一點,再緊一點,想把他嵌在自己的身體裏,把他從過去到未來經受的苦難都消化在自己的骨血裏。
顧瑾玉長久地凝固著,活在這世間二十五年,長洛的雪,北境的風,南境的蠱,西境的毒,諸多一切早就凝固了他的感知,與自己相關的壓抑和痛苦不是無感就是忘記了。
唯有懷裏這一點與世相連的羈絆,他從他身上攫取喜樂,複製苦痛,放大仇憎。
他能為他做什麽?他該為他做什麽?
下午見到的金罌窟在腦海裏燃燒起來。
山卿即是森卿,生燈即是死玉,他的仇就是他的恨,他的恨隻能靠著對顧小燈的愛而如此熊熊燃燒,顧瑾玉在這世上的七情六欲都纏在他身上,通過他愛,通過他憎。
顧小燈落水後消失七年的仇,他沒能報幹淨,顧小燈幼年沉在藥水七年的仇,他要雪恨到底。
於是魂魄被燒得猙獰,想以血澆火,火不熄血不能停。
魂魄被燒得像是離體了,飄忽地貼著顧小燈,它不知和他商議了什麽,顧瑾玉渾然不知,飄忽得魂魄最後留下一層本能留在他的軀殼裏,讓他不用迷茫,有一個清晰可見但感覺不出的目標。
窗外的雨一會瓢潑一會如絲,冬季森冷而漫長,回過神時,顧瑾玉發現天一下子就亮了,他抱著顧小燈不解到有些生氣,為什麽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天甚無道,隻會薄待於人。
他不得已親親懷裏的顧小燈額頭,長夜漫漫,他似乎把顧小燈摸到睡著了,他為此感到欣然。
待把他輕輕放到被窩裏,顧瑾玉注視了他半晌,看到眼睛不堪重負似地酸澀,才閉目養一會神,稍整儀容出來了。
離開顧小燈,時間的流速就變得異常遲緩,以至於他想展開的樁樁件件任務都變得格外清晰,仿佛不同的麻繩擰成一股,其中的細微線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穿過繁複的長廊和機關門,走過隱秘的機械運轉聲,顧瑾玉在昏暗的天色裏和分散在千機樓裏的三十六個親信碰麵。
姚雲暉雖然有令人監視他們,但居高多年,到底矜於傲,用腳趾頭想也斷定區區幾十個人不可能在千機
樓的大本營裏翻出什麽風浪。三十六人,能翻出什麽呢?()
但就是這麽些人,能在等級森嚴的千機樓內來去自如,與牢山外梁鄴城中的五千同僚緊密互通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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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上月重九節,五千北境破甲軍在顧氏軍係的掩護下依次秘密抵擋梁鄴城,全是顧瑾玉在北境扶持出的直係部隊,人來了,也分批運來了北境最新研製的破軍炮,專為西境這連綿不停的雨天所研製。
冒著雨,它們也能把任何堅硬的建築轟成廢墟。
吳嗔在三十六人中,幹嘔仙人一如既往地與其他絕對服從的親信不同,頂著大黑眼圈東問西問,是個十足的豁口布袋:“怎麽要提前打了?你最初可是缺德地說要在除夕夜的時候把這裏一鍋除了,以天地為麵皮讓千機樓當餃子餡的,現在怎麽有人性了?怎的,小公子勸的?”
“先生說是就是。”
吳嗔直問:“那小公子希望怎麽處理這餃子餡地呢?”
“到時自有分曉。”
吳嗔直笑:“我隻有一個意思要表達,你們兩位,一個是皇室血脈,一個是晉廷將王,再怎麽和反賊雲氏沾親帶故,也都是我晉國子民。這裏是雲氏巢穴,我連同我的師門霜刃閣,隻是希望你們不會模糊自己的身份,把千機樓當成了某種家業、遺產,忘了家國忠義、正邪兩立。”
“先生,還記得剛進西境時,你在路途中和小燈說他和我此行是來尋根嗎?”
吳嗔直爽地點了頭:“記得。”
“我和小燈終究都是浮萍。”
顧瑾玉異常鎮定,心魂裏充斥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果決。
長洛顧氏似家非家,千機樓似墓非墓,無論他殺了這裏多少人,他也不會有愧疚,無論顧小燈救了這裏多少人,他也不會有自豪。
千機樓隻是他們這一生要經過的一塊界碑,顧瑾玉心硬,想一滅而過,顧小燈心軟,想提燈穿過,顧瑾玉順了他的意誌,邊殺邊留,僅此而已。
顧瑾玉的想法是這麽微妙地抽象,身上的長洛印記又太深,習慣不說清楚人話,吳嗔繼續細問,並問及投誠在這的高鳴乾,以及暗戳戳地提起如今在林碑的小藥人,他通通掠過,全說自有定奪,隻專心說起開戰前的準備。
千機樓的地圖已經徹底完成,不再錯綜複雜,他要在一個月的時間裏與牢山外雲集的北境親信密切合作,殺棠棣閣、毀神降台、奪黃泉核、滅金罌窟、廢棄林碑。
殺該殺的,斷該斷的。
*
七天後,十月二十三巳時。
梁鄴城內的江湖爭端越發嚴重,顧瑾玉在樞機司內,眉目籠罩著雲霄煙,親眼看著姚雲正接過了黛鏽壇的令徽,被姚雲暉送出千機樓,去冒雨處理他們眼中的烏合之眾。
時隔月餘,這是顧瑾玉再次看見這個同母異父的胞弟,他沉默地把煙草用得更凶,仿佛這樣就能把戾氣壓到消失,姚雲正卻偏要在臨走時走到他跟前來,揚著酒窩說些不幹不淨的陰陽話。
顧瑾玉不在意被嘲
()諷成毒蟲傀儡或瘋人癲漢,他隻厭憎這個混賬東西無時不刻拿嘴玷汙顧小燈的死德行。
姚雲正耍賤耍得上癮,論瘋不分上下,說了一通汙穢之話。顧瑾玉近日時常覺得魂與軀離,盡管心魂時有空洞,但腦子能清醒應對外界,隻是情緒淡漠,然而此刻聽著,字字都入耳甚刺。
“大哥,代我向嫂子問好。對了,弟弟我提前準備了一份送給大哥你的新歲禮物,到時如果順利,我如今的嫂子可就能換一換了。大哥,其實弟弟我不介意撿你不要的,隻不過有一點我有些介意,如今這位小嫂子的身子太薄了,我一伸手都不夠抱的,兄長既然沒上心投喂他,來日讓我來飼養好了。”
顧瑾玉頓時覺得身魂裏有刀斧交接,極度的憎惡嫉恨噴湧而出,姚雲正瓜分了顧小燈的幼年情感,又在無形之中頂替葛東晨在顧小燈的心裏刻下一筆,存在感如此強的野雞程咬金,不把他剁成爛蛆臭蟲豈可放心?
心弦繃到了幾欲斷開之際,顧瑾玉的戾氣卻忽然消失,回應了一句沒有多少波瀾的回答:“二弟,多說無益,早點回來。”
話落,姚雲正都怔忡住,像是發現了什麽特別好笑的事,身上的鬱氣全部消失,笑了又笑,神采飛揚地走了。
顧瑾玉也為自己的冷靜感到怪異,駐足在煙霧中半晌,驀然從潛意識裏找到解釋。
不是他瘋了,就是顧小燈放棄姚雲正了。
“小錯?”
身後是姚雲暉略帶不解的聲音,他耳朵一動,回頭時姚雲暉已改稱他“瑾玉”。
姚雲暉繼續和他商議樞機司的事務:“西境水師到現在還不能把臨陽城攻破,你覺得幾時能將其鏟除?如果留著這一塊西境的心腹大患,年後起兵後方不穩,恐生更大的事端。”
“雨停七日即可破。”顧瑾玉不管腦子裏裝著怎樣的念頭,應答都毫不猶豫,大約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一心幾用,“叔父,是我沒能領會西境的天象特別之處,暴雨不斷,致使我的下軍攜帶的破軍炮受潮,無法發揮應有的效力,不能將神醫穀一舉碾碎,才使以其為首的門派觸底反彈,這是我的過錯。”
姚雲暉笑歎:“看來隻能等待蒼天停淚了,西境就是如此,往年冬雨也連綿不停。話外,破軍炮所需的礦脈在你的封地,你據地多年,沒有讓手下的匠師研究防潮的新破軍炮?”
“晉國四項法令之首,便是晉廷嚴管破軍-->>
炮。”顧瑾玉適時頓了頓,“即便是我,也不能徹底避開中樞耳目。”
姚雲暉有所信,笑道:“我們的煙草,今年倒是研究出了一種能溶於水的潮煙,用途甚廣。”
“侄不如叔父,錯在於我。”顧瑾玉輕描淡寫地提起了他的名字,“不然叔父方才不會以錯喚我。”
姚雲暉微微一頓,而後輕笑:“不是怪你……是你原本的名字就是這個字。”
“我的原名,單字一個錯?”
顧瑾玉問得平靜,然而眼前又出現了不受控的幻覺,看見幼小的顧小燈頂著一個難聽的雲錯之名,低頭
垂手地走過一天又一天。()
他一定不喜歡這樣的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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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雲暉眯了眯眼,端詳了他片刻,像是有什麽話想說,最後卻隻道:“叔父老來多健忘,也許是記錯了。你父母定然給你擬過最好的名字,隻是沒有機會告訴你。”
顧瑾玉對這罕見的溫情置若罔聞:“那個代替我在此活了七年的孩子,他問過自己為什麽被叫小錯嗎?他會問的,你們怎麽回答他的?”
姚雲暉沉默,不知是回想還是回避。
“即便是這樣的名字,那樣的身份,他有沒有過過生辰?有沒有一枚刻著他名字的令徽?雲錯的令徽有沒有帶給他生存的好處?他走之後,他在千機樓的痕跡留有多少?”
“瑾玉。”姚雲暉緩聲打斷他,親自點燃了一杆雲霄煙遞給他,“你若是對那孩子念念不忘,下月十五再走一趟神降台也無妨,不過在此之前,我們要把棠棣閣之事商議好。”
煙霧越濃,燃燒越盛,顧瑾玉沒接:“我隻有一個要求。我的佩刀在進千機樓的第一天被收去了,進棠棣閣之前,請把那柄刀還給我。”
姚雲暉斟酌了一會:“可以,但你隻有一次機會。進棠棣閣,向來一是長老所召,二是特殊時日覲見。”
“下月十五祀神日,我獨自前往。”
“叔父無法在外予你援助。”
“我知道,便是能,您也不能助我,以防我敗牽連到您。”
姚雲暉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勝則皆大歡喜,叔父希望你不會重蹈你生父覆轍。”
顧瑾玉肩膀一側:“叔父喜好摘人首級把玩,不知可有把玩過老而成妖的首級,如果您有興致,我便將棠棣閣中的一百六十七顆頭顱摘得整齊些。”
姚雲暉臉上有一晃而過的錯愕神情,大抵這是平生第一次得知雲氏元老的人數。
顧瑾玉忽然有些想問姚雲暉,每次被那些棠棣閣的長生老怪物召進去時,在無數的鏡子中央到底看見了什麽。
如果不是透過鏡子數那些老怪物的人頭,那就是對鏡數著無數個猙獰的自己。
那麽醜陋,怎麽忍的。
*
八天後,十一月初一寅時。
顧瑾玉夜半醒來,忘了幾時入睡,他也不在意,垂眸看到臂彎裏貼著呼吸均勻的顧小燈就夠了。
天還遠遠沒亮,他輕撫著顧小燈的長發,很快想起今天要去做什麽。
去黃泉核,見他那位脖子上掛著手骨的父親。他以剿滅棠棣閣為理由,讓姚雲暉同意他前來找生父試問前車之鑒的機會。
即便雲暹那狀態根本無法用人言溝通。
一眨眼,不知怎的就到了巳時時分,人也站在了黃泉核的入口,懷裏沒有了活色生香的顧小燈,一時灰暗如天柱傾頹。
顧瑾玉用了兩瞬的時間想起空白的時段,來之前,顧小燈費勁地作出了一枚嵌在金縷球裏的靈藥,交給他帶來給雲暹,以作解毒之用。
顧小燈最不想見到的事裏
(),絕對有一件是他們父子相殘。
顧瑾玉其實非常想把生父送到真黃泉去,可是顧小燈昨夜似乎說了好幾句雲暹是“咱爹()”,他便轉了念,覺得留著親爹當做他和顧小燈之間的一個聯合羈絆也可以。
細數而來,兩人有個殘疾爹,傀儡哥,鷹弟兄,狗兒子,還會有個鳥外甥,羈絆豐富多彩。
顧瑾玉逐漸覺得也沒有什麽不好。
他走進黃泉核,雲暹石頭一樣,和其他深褐色衣武士守在壯麗有序的機械堆裏,聽到腳步聲,雲暹先抬眼望過來,其他武士則此起彼伏地跟著抬頭,每一雙眼睛都沒有眼白,像一群活屍。
隻是雲暹看到他後,默默地把放在衣襟裏的手骨輕輕撥了出來,死氣裏更顯死氣,兩相負負相加,又釀出了一縷詭異的活氣。
顧瑾玉走上前去,身後有樞機司的死士不遠不近地盯梢,姚雲暉原本想一同過來,但姚雲正至今都被梁鄴城的亂象扯著後腿回不來,做親爹的才開始有些擔心。
顧瑾玉朝雲暹比了個手勢,雲暹也不知怎麽就能成功領會,握刀的手鬆開朝後比劃,其他褐衣武士便迅速消失。
父子在金屬嗡鳴聲裏平靜地對坐,雲暹微微偏著頭,在看他垂頸的發梢,意思很明顯,疑惑他怎麽頭發變短了。
顧瑾玉不清楚他有沒有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的意思,也無意去探詢,他比劃金縷球:&p;ldquo;你上回揍我時用上的小球,那個往外溢著毒霧的小球,還在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雲暹靜靜地看他一會,動作僵硬地在身上掏,半晌把那金縷球拎了出來,朝他搖了搖頭。
顧瑾玉接過,把在手裏撥著玩,低頭做吸食狀時,雲暹按住了他的肩膀,關節也不遲鈍了,動作快得好似閃電,一把將那金縷球搶了回去。
但顧瑾玉比他更快。
雲暹把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收回身上,作勢趕他走,顧瑾玉冷不丁地叫了他一聲:“父親。”
雲暹沒有反應,沒有無感的傀儡,一個勁地打著手勢趕他走。
顧瑾玉也不管他到底有無知覺,平靜且禮貌地來走個過場:“十四天後,我要進一趟棠棣閣,那將是我第三次進去。聽別人說,你當初進了不下二十次,最後還是被裏麵的老東西重創了。父親,您有什麽教訓可以給我的嗎?”
雲暹脖頸上的手骨晃了一下,整個人頓時像塊卡住的齒輪。
“失敗了就來和您做伴。三個,不孤獨。”顧瑾玉看了一眼那手骨,又抬頭看壯觀的機械群,聲音掩在上萬金屬的歎息裏。
“成功了也來和你們做伴。四個,一樣不孤獨。”
*
十三天後,十一月十四深夜。
顧瑾玉把能處理的全安排上了,包括兩個讓他不時感到不快的野狗,他讓蘇明雅去處置高鳴乾,讓關雲霽去處理金罌窟。
不過野狗與野狗之間不會衷心合作,他們隻會擅自調動。顧瑾玉想到這也不在乎,反正狗盡其用了。
他於子時前低頭和顧小燈暫別,他親手替他洗去了臉上的易容,看著顧小燈的臉一寸寸地在指尖下顯現,很快便體會到了蘇明雅那狗雜種隱秘的愉悅。
顧小燈感覺到了他的酸味,亮晶晶的眼睛含著一點笑:“啊,不愧是你,真放鬆,這種時候了,還能專心於吃一些有的沒的醋。”
顧瑾玉有些楞,左耳進右耳封,從金罌窟出來之後,似乎直到現在,才有了一種落地的沉實感。
顧小燈抬手摸摸他的臉,像是把他那遊離在外的魂魄拉回了軀殼裏一樣:“森卿,明天見。”
顧瑾玉握住他的手,千言萬語,也隻是這一句:“明天見,後天也見。”
“昂!”顧小燈踮腳,顧瑾玉便低頭,眉間落下一個響亮的親吻。
明明是個深夜,顧瑾玉卻覺得眉心綴了隻金烏,熊熊燃燒著,不用戾氣做原料,換成了其他東西。
顧瑾玉帶著這隻飛在眉眼間的金烏前往既定的前路,輕車熟路地避開所有耳目和親信交接,和已經開始捏住鼻子的吳嗔再確認一遍,繼而去往樞機司。
那把玄漆刀回到了他的手上。
顧瑾玉恍如隔世地摩挲著刀鞘,抽刀而出,在削鐵如泥的刀身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許久、許久不曾見過自己長什麽樣子了。
其實也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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