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工作日的時間在畫筆的揮灑、顏料的調和與緊繃的神經中倏忽而過。展廳裏已不複最初的空曠，巨大的展板框架林立，空氣中混雜著更濃鬱的顏料、木料、漿糊和汗水的氣息。
    美工組區域儼然成了最繁忙的“戰場”，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陣地”上埋頭苦幹。
    這天上午九點剛過，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夏悅千的身影出現在展廳門口。他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表情嚴肅，步伐沉穩。
    李佑之組長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吩咐將夢言開渠木工坊叫漆老師過來，一邊快步迎了上去。其他組員也紛紛停下畫筆，站立迎接。
    “夏副部長，您來了。”漆思源恭敬地說。
    “進度怎麽樣？”夏悅千沒有過多寒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已經初具雛形部分的展區。
    “正在按計劃推進。”
    “帶我去看看你們這幾天的工作成果。”
    “這邊請，夏副部長”李佑之側身引路，夏悅千緊隨其後。他們首先來到章獲允的工位上。看到了已經完成的“農業學大寨”巨幅標語展板，章獲允書寫的美術字剛勁有力、紅底黃字，氣勢磅礴。
    夏悅千微微頷首：“標語不錯，很有力量感。”
    接著，他們來到範建川的工區。範建川借鑒了齊思源老師的工作方法，兩塊展板同時展開，兩幅畫同時作業。這樣的做法可以充分利用每一次調色的剩餘顏料，節省了畫麵等待的時間，可以大大地提高繪製效率，提高繪製速度。
    範建川的一塊展板上畫著一群青年社員，在冬季的冰天雪地中打堤挖河、興修水利的情景。另一塊展板上畫著兩個農業科技人員，在實驗田間精心侍弄秧苗的場景。兩幅畫雖然沒有完全畫完，但也被呈現出了八九成的效果。
    夏悅千駐足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頭認可：“建川同誌的人物造型功底紮實，色彩對比強烈，人物動態生動活潑，充滿了社會主義的激情。畫麵有感染力。”
    夏悅千的點評讓站立一旁的範建川懸著的心即刻放了下來去。
    漆思源趕了過來。一邊和夏悅千寒暄，一邊帶著他走到了組長李佑之的工區。
    李佑之負責“農業機械化成果”部分。他的展板上正在畫著一幅“機械耕犁圖”——一位紅衣青褲的女青年開著拖拉機，正在廣袤的田間耕犁作業。奔馳的拖拉機後麵，是一大片剛剛被翻開的黃褐色的土地和飛翔追逐在空中的白色鷗鳥群。圖畫視野開闊，場麵宏大，透著一股工業化大農業的力量感。
    夏悅千點頭說：“李老師善於把控大場景的專業素質在這張畫上得到了充分發揮。非常好！”
    李佑之得到表揚，表示要繼續努力，不會讓領導的期望落空。
    “漆老師，咋沒看到小畫家的作品呢？他這些天在幹啥？”夏悅千突然就想到了蔣夢言。
    “他呀，正在完成最艱巨、最光榮、最具挑戰性的任務。我帶您去看看去。”
    漆思源語氣很有幾分自豪，他引領著夏悅千，來到了和範建川的工位背靠背的一個相對隱蔽的蔣夢言工區。
    蔣夢言站在自己的工位上。他知道夏悅千就在不遠處，但他一個小孩，沒必要做出任何迎奉的姿態。在叫來漆老師後，他就悄悄回到自己的工位靜靜地候著。他知道，作為組展委員會主任的夏悅千，一定會來他這兒看看的。
    眾人簇擁著夏悅千過來，蔣夢言很有禮貌的舉手敬禮，又說了一次需要領導糾正的稱呼：“領導伯伯好，歡迎領導伯伯視察指導！”
    夏悅千沒有言語上的回應，隻上前摸了摸蔣夢言的頭頂。然後，在畫像前站定，雙手習慣性地背在身後。微微仰著頭，目光如炬。他看得極其仔細，極其緩慢。
    巨大的展板上，蔣夢言繪製的領袖畫像已完成了八九成。領袖身著潔白的襯衣，頭戴樸實的草帽，左手輕撫著飽滿金黃的穀穗，臉上那欣慰、慈祥的笑容栩栩如生。背景是遼闊的、金黃色的田野。畫麵下方的空白處，用端莊厚重的老宋體書寫著領袖的詩句：“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整個畫麵色彩明亮飽和，領袖形象偉岸而親切，完美契合了“紅、光、亮”的要求，更洋溢著一種溫暖人心、鼓舞鬥誌的力量。
    夏悅千審閱的目光從領袖的草帽尖，到撫著穀穗的手，再到那深邃而充滿期許的眼神，最後落在那行著名的詩句上。足足過了三分多鍾，才緩緩轉過頭來，臉上那層慣常的嚴肅還在臉上。他的目光越過漆思源和李佑之，直接落在了站在稍遠處的蔣夢言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空氣中隻剩下水粉顏料散發出的淡淡膠水氣味。
    蔣夢言忐忑地等待著領導的評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畫筆。範建川為他擔心的大氣都不敢喘，心裏直打鼓：完了完了，部長肯定發現領袖的朝向改了……
    漆思源也有點緊張了，他似乎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幫蔣夢言出頭，從專業性的角度解釋構圖改動的必要。
    “蔣夢言同誌，”夏悅千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這幅畫像，是你畫的？”
    “是的，領導伯伯。”蔣夢言站的筆直，聲音盡量保持著平穩。
    夏悅千沒有立刻評價，又轉回頭去，再次凝視著畫像，尤其是領袖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又飽含對人民深情的眼睛。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才開口，語氣裏帶著一種難得的、近乎感慨的讚許：
    “好！畫得好啊！”
    這幾個肯定的字，如同重錘落地，讓所有懸著的心瞬間歸位。蔣夢言感覺一股熱流湧上心頭，緊攥的拳頭悄悄鬆開了。
    “神韻抓得非常準！”夏悅千向前走了半步，指著畫像中領袖的麵部，“慈祥，睿智，對土地、對農民那份深沉的感情，都畫出來了！這笑容，讓人看了心裏溫暖，有了戰勝一切困難的力量！還有這色彩，”他指了指領袖肩頭和襯衣上的高光，“這道‘光亮’感把握得很好，領袖的光輝形象躍然紙上！這背景的豐收景象，烘托得也非常到位。”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行詩句，點了點頭：“配上領袖這句詩，更是畫龍點睛，意境全出！”
    他轉過身，重新麵對蔣夢言，臉上露出了溫和、真切的笑容：“夢言小同誌，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對領袖形象的理解如此深刻，筆下的功夫也如此了得！這畫像，我看放在省裏展覽也毫不遜色！非常好！為我們這次展覽的開篇，唱響了美麗的開頭呀！”
    夏悅千的這番評價，分量極重！美工組的同事們臉上都露出了放鬆的笑容。範建川更是偷偷鬆了口氣，朝蔣夢言擠了擠眼。漆思源和李佑之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與驕傲。
    “謝謝部長伯伯的肯定！”蔣夢言連忙說道，聲音裏帶著一絲激動的微顫，“我一定繼續努力，把後麵的工作做好！”
    “嗯，好！”夏悅千滿意地點點頭，又環視了一下整個美工組區域，提高了聲音，“同誌們，夢言同誌為大家做了表率！開篇畫像的質量，我很滿意！希望大家再接再厲，繼續保持這種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和高昂的革命鬥誌，確保每一塊展板都達到高質量標準！同誌們，時間緊，任務重，我夏悅千在此拜托大家了！”
    “請夏副部長放心！”眾人齊聲應道。
    夏悅千又對漆思源和李佑之交代了幾句進度安排和需要注意的細節，便匆匆離開了。
    副部長一走，美工組區域的氣氛瞬間活躍起來。範建川第一個衝過來，用力拍了下蔣夢言的肩膀：“好小子！真給你師傅長臉長臉！連夏部長都這麽誇你！可剛才嚇死我了！”
    錢坤和章獲允也走過來祝賀：“夢言，畫得確實好！”
    “這神韻，我們真畫不出來，佩服！”
    李佑之也露出了笑容：“到底是漆老師的高徒！夢言，幹得漂亮！”
    漆思源走到畫像前，再次端詳了好久。他撫摸著蔣夢言的理的極短的“刺蝟頭”，語重心長地說：“夏副部長的評價很中肯。這幅領袖畫像從立意、構圖、色彩、神韻等方麵，都堪稱上乘。夢言，你完成了一幅水品很高的美術作品！等這次展覽完畢之後，我要把這張畫推薦上省展，爭取能獲得省美展的獎牌，為通江口、為通江口人民長臉爭光！”
    大領導的肯定和漆老師的鼓勵，像一股清泉注入到將夢言的心田，驅散了他連日來的疲憊。他知道，這僅隻是一個好的開篇。以後，他要用更多的努力去獲得成長進步，用更大的成就去回應那份沉甸甸的期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拿起畫筆，蘸上飽滿的顏料，再次投入到那片金色的田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