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長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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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歪脖子老槐樹抖著新葉,王老二和趙四吃牢飯的事讓空氣都變甜了。
李秀蘭弓著背挑出青菜裏的小蟲,手背上沾著泥點子。
村裏娘們兒扯著大嗓門從院牆外飄進來,她把竹筐往膝蓋頭狠狠一摞——咋又趕上換屆這茬破事兒?
“您家川子這回可長臉!”
張嬸子嗑瓜子皮崩到石磨上,唾沫星子亂飛。
李秀蘭指頭一哆嗦,菜梗啪嗒掉進雞食盆。
八隻蘆花雞撲棱著圍過來,啄得鑄鐵盆當當響。
穿紅襖的劉寡婦突然攥住她手腕:“咱婦聯就缺你這樣式兒熱心腸!”
李秀蘭鞋底搓著泥地往後縮,胸口突突亂蹦。
這些年來頭回被這麽多婆娘圍著誇,吵得腦瓜子嗡嗡響。
這陣仗比當年鬧洞房還邪乎,她摸摸索索想抓茶缸子,差點碰翻窗台上的豆瓣醬。
天擦黑時陸川蹭著門框溜進堂屋。
煤油燈把她佝僂的影子投在牆上,老蒲扇有一下沒一下晃著。
“娘琢磨啥嘞?擇半天菜就扒拉兩根?”
陸川噗嗤笑出聲,腳尖勾過小板凳。
“中不中啊俺這土老帽…”
“您瞅瞅村東頭張嬸子!”陸川突然拍大腿,嚇得煤油燈火苗直躥。
“去年栓子媳婦鬧離婚,誰半夜翻山給她娘家捎信兒?”
李秀蘭薅著圍裙角不吱聲。
灶台上蟋蟀叫得人心煩,她抓起抹布狠狠擦案板:“要整黃了多磕磣…”
話沒說完,兒子直接把選舉公告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三跳。
轉天陸川揣著兩包大豐收挨家轉悠。
老李頭家炕沿都快被他坐出坑:“俺娘要當上幹部,開春就請縣劇團來唱梆子戲!”
煙袋鍋子敲得炕桌邦邦響,老漢嘴丫子咧到耳根:“那敢情好!投!鐵定投!”
村婦聯辦公室門檻快被踩平嘍。
三五個小媳婦挎著雞蛋筐堵門,七嘴八舌嚷著“真格是能行”。
除了陸川,村裏的其他婦女也紛紛來勸說李秀蘭。
“秀蘭姐,你就別推辭了,我們都相信你!”
“是啊,你要是當了婦聯骨幹,我們以後就有主心骨了!”
這些婦女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李秀蘭心裏暖烘烘的。
她終於下定決心,不再推脫,接受了村民們的推舉。
競選那天,李秀蘭穿著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站在土台上,指甲掐得掌心發痛。
台下王嬸突然扯著嗓門喊:“秀蘭,你要當了骨幹,咱村頭抽水機年年壞咋整?”
“明兒我就帶人下河清淤!”
她話尾的顫音被狗吠聲扯碎,卻看見老會計摸著算盤在點頭。
人群裏又冒出一句:“那留守娃兒的事能顧得上不?”
新燙了頭發的劉寡婦嗑著瓜子,指甲蓋上的蔻丹紅得紮眼。
“下周就辦課後托管班!”
她的手越攥越緊,袖口磨破的線頭硌著腕子,“我家的廂房能騰出來當教室。”
青煙繚繞中,大紅票箱吞下了最後一張選票。
最終,李秀蘭以高票當選為新一屆村婦聯骨幹。
消息傳開後,李秀蘭家再次熱鬧了起來,村民們紛紛前來祝賀。
“秀蘭嫂子,恭喜恭喜啊!”
“以後我們可就都指望你了!”
李秀蘭笑著招呼大家,心裏充滿了喜悅和自豪。
晨霧還沒散盡,河麵上的冰碴子就被人用釘耙鑿得噗通響。
劉寡婦叉著腰往手心裏啐唾沫,大紅棉襖係在腰間活像麵旌旗:“俺家豬圈都比這泥漿幹淨!”
她蹬掉解放鞋淌進冰水裏,呲牙咧嘴的模樣把樹杈上的麻雀都驚飛了。
李秀蘭卷著補丁摞補丁的褲腿,鐵鉤子將堵在抽水機口的爛漁網拽出一長串。
黑黢黢的淤泥裏忽地泛起點金光——去年秋收被大水衝走的銅頂針,此刻正卡在老槐樹根上打轉。
“瞧瞧,河神奶奶給咱開工錢呢!”
張嬸子眼尖,一笊籬撈起頂針在太陽底下晃。
二十來個婆娘笑作一團,鍬把敲得泥漿四濺。
李秀蘭抹了把汗,半截草繩還掛在發梢上晃悠。
河對岸王二麻子叼著煙看熱鬧,忽然蹲下身往石頭底下摸。
嘩啦一聲,三四個農藥瓶子從爛樹根後滾出來,藍幽幽的商標糊著去年秋天的爛菜葉。
李秀蘭眼皮突突直跳,手指頭戳著瓶身上模糊的“白鶴村飼料廠”字樣:“這事兒沒完!”
第三天大晌午,曬穀場的老楊樹被敲得邦邦響。
李秀蘭攥著個破鐵盆,腳邊摞起小山似的垃圾:“咱村娃娃去年鬧肚子疼的賬,今兒得跟白鶴村算明白!”
她指甲縫裏還嵌著青苔,胳膊上的血道子結了褐色的痂。
“淨整些沒用的!”
王二麻子蹲在碾盤上剔牙,“人白鶴村賣飼料發了財,能搭理你這窮酸?”
話音未落,劉寡婦掄起沾著雞糞的笤帚疙瘩就撲過去:“趕明兒你家抽水機再趴窩,別杵俺家門口罵街!”
老會計從眼鏡框上沿瞟人:“上遊每月往下衝兩百斤塑料布,咱二道河的河道比十年前窄了三丈。”
他嘩啦啦撥著算盤珠,“抽水機每年要多燒五桶柴油,合四百二十塊三毛六。”
當天傍晚,白鶴村村委會的石灰牆被夕陽鍍了層金。
李秀蘭領著三個媳婦跨過界碑,褲腰帶上別著從抽水機裏掏出來的農藥瓶。
看門狗還沒叫出聲,就聽院牆裏飄出油滋滋的葷話:“讓老娘們犁地?二道河的男人都死絕了?”
李秀蘭踩斷了腳下一根枯枝。
四十年來頭回穿的新布鞋,鞋幫子咯吱咯吱碾著石子路。
破木門板被踹得直顫,李秀蘭剛要張口就被滿屋子煙味兒嗆得咳嗽。
白熾燈下,王大富蹺著二郎腿往痰盂裏吐瓜子皮,眼皮褶子裏還卡著根金線。
“昨兒才聽說你們村老娘們當家,咋地,讓你個寡母豬充大尾巴狼?”
“這是從河裏掏出來的!”
李秀蘭把農藥瓶往斑駁的辦公桌上一頓,玻璃瓶底磕掉塊漆。
門外三個小媳婦齊刷刷把麻袋抖開,幾百個農藥瓶骨碌碌鋪了滿地,有的瓶口還掛著腐爛的水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