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幫阿娘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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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川來不及收刀就衝上去扶住她肩膀,皮革手套蹭到少女裸露的胳膊,兩處燙傷似的溫度隔著布料傳過來。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艾草香——是端午節掛在小孩子床頭的香包氣味。
“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山鬼婆專抓半夜進廟的小孩子。”
他故意學老年人沙啞的口氣,指尖卻在她支棱的肩胛骨上收緊。
剛才摸黑追蹤時胸腹間的刺痛現在轉為滿把冷汗,三年前抱回妹妹冰冷屍體的記憶在耳膜裏嗡嗡作響。
小梅突然咳嗽起來,混著哭腔的喘息斷斷續續:
“老馮頭…咳咳…又在蠶房抽煙…我要幫阿娘守夜的…”
她垂著腦袋甩開他的手,沾滿泥水的碎花布鞋在地麵拖出濕痕。
那是去年廟會上他背了兩背簍山貨才換來的布料。
陸川忽然聞到烤紅薯的焦甜味。
他目光掃過布滿蛛網的神龕,釘死在陰影裏的斷臂神像腳下,散落著幾塊碳化的紅薯皮。
“待了幾個時辰?”
他解開軍綠色帆布背包,保溫杯的鋁製外殼撞在軍刀上叮當作響。
“他們都說我手笨…”小梅被塞到手裏的熱水汽熏得睫毛發顫。
“昨兒明明晾了兩千匹綢子…今天馬二嬸一扯就抽絲…”
月光突然割開屋頂殘破的彩畫,落在她青紫的膝蓋上——數道新鮮的擦傷橫亙在痩骨伶仃的小腿上。
神廟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陸川猛地轉身把少女推回供桌下陰影裏。
他單膝跪地貼上冰涼的青磚,聽到八點鍾方向有硬底布鞋碾過碎石的聲響。
像是獵犬般聳了聳鼻子——濕稻草混合著劣質烏煙的氣味順著穿堂風飄了進來。
“十九根蜘蛛絲斷過七回。”
他把從佛像背後摸出的火折子塞進少女手心。
忽明忽暗的火星映出神像右手斷茬處新鮮的木質。
“剛才躲在這兒數了多少次房梁?”
泥土路上蒸騰著嗆人的艾蒿味,陸川用麻繩捆著半筐草藥走在前麵,小梅磨蹭著踩他的影子。
村口老槐樹底下納涼的胡四嬸“哎呀”一聲直起腰,蒲扇往石桌上一拍:
“這不馮家丫頭嘛!村長跟馬二家的快把後山翻個底朝天了!”
祠堂雕花門砰地撞在影壁上,村長攥著銅煙杆的指節泛白:
“能耐了啊?連蠶房保險絲都敢絞斷往山神廟跑!”
小梅躲在陸川背後打了個寒噤,竹篾編的藥簍簌簌作響。
月光描出村長鬢角新添的幾縷白,陸川注意到他褲腳沾著的濕稻草——和山神廟裏那些散發著沼氣酸味的草莖一模一樣。
“不問青紅皂白嚇孩子算哪門子威風?”
陸川反手把女孩推進裏屋,藥簍磕在門框上抖落幾片蒼耳子。
“後山崖柏都叫盜伐的砍禿了不管,倒跟個九歲丫頭較勁。”
村長額頭的青筋在煤油燈下跳動,斷了兩齒的木雕神牌被他掃落在地:“三天兩頭出蛾子!去年帶人去老礦洞差點掉豎井,今年——”
話音被裏屋驟然響起的碎瓷聲掐斷,窗欞上的剪紙公雞在穿堂風裏翻飛。
陸川彎腰撿神牌的瞬間後頸泛起刺痛,這是半個月前在金三角雨林落下的舊傷。
裏屋門縫下淌出黏稠的黑水。
“小梅!”陸川瞬間暴起的膝撞砸開木門,斷裂的門栓彈在青磚地麵發出脆響。
月光穿過支離的窗紙,照見蜷在八仙桌底的少女正攥著個砸碎的醬菜壇——褐色汁液裏浮沉著幾片發黴的艾草。
村長抄起笤帚的手頓在半空,蠶房裏獨有的潮濕酸腐順著小梅打顫的指尖漫開。
陸川突然發現她手腕上多了一圈青紫,像是被某種藤蔓類植物勒出的痕。
“馮家媳婦今早交工的四十八張黃綢子全抽絲!”
門外傳來馬二嬸尖利的嗓門,混著三兩隻土狗的狂吠。
“我說村長啊,後半夜蠶寶寶突然集體厭食可不是好兆頭!”
祠堂內的氣氛低沉得像夏日暴雨前的壓抑空氣。
連油燈的火苗都被無形的手捏住似地跳動著。
陸川的眼神在一片錯雜的人影和黑暗中掃過。
“村長,馬二嬸,”他的聲音平靜。
“這事出得是突然,還沒摸清楚是怎麽回事。路是一步步走的,火可不能一蹦起來就燒秧苗。”
“還摸啥?”馬二嬸一聽就炸了,踩著麻鞋啪地往地上一跺。
“問題不明擺著嗎?丫頭半夜摸黑跑後山,還恰好蠶寶寶全罷工,綢子全毀——你就讓我信這是天災?”
“馬二嬸,話別說得太滿。”
陸川慢悠悠地轉過頭,目光像刀子似地往她臉上一刮。
“那意思是,蠶自己吃得鬧肚子也能賴在孩子身上?”
這一句輕飄飄,卻讓馬二嬸硬生生停下了咬牙切齒的後半句。
村長也沒吭聲了,眼神卻變得複雜起來。
他摩挲著煙杆,眼皮拚命往下垂,像是怕透露半分隱藏在褶皺裏的秘密。
陸川沒有多看他們一眼。他蹲下來,拉住了小梅的手。
那手像初秋的枯葉般冰涼,薄薄的皮下青筋暴起,腕上的勒痕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小梅,”他盡量放緩了語氣。
“告訴哥,這圈痕剛留下的嗎?”他食指指腹輕輕觸碰那泛青紫的痕跡。
小梅咬緊了唇,嘴角抖得像微風中的柳葉,卻一句話也不說。
她的眼神閃爍,藏著某種難以捉摸的痛苦與恐懼。
陸川心尖猛地一抽,隱隱意識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複雜許多。
他抬頭掃了眼塌了半邊的八仙桌和破碎的醬菜壇。
那褐色的汁液黏稠得很,浮在表麵的艾草早已發黴,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臭味。
他低聲吸了口氣,猛然想起山神廟裏那股混著濕稻草和劣質烏煙的味道。
陸川掏出一根細針般的竹簽,小心翼翼地挑了一點醬料殘渣聞了聞,又凝神看了看。
當兵的六年裏,他的嗅覺和觀察能力被極限鍛煉,這一小撮不起眼的殘渣卻令他心頭驟然一凜。
“村長,這壇子你們放了幾年了?”他抬起頭。
“還有,這些艾草,是采自後山?”
村長眼神微變,磕了磕煙杆,幹巴巴地答道:
“這壇子是三年前醃好的,原本是存著過年吃的,怎麽……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