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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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裏那個能扛著兩袋稻穀走山路的女人,如今輕得像片枯葉。
    李秀蘭拍開他的手,渾濁的眼珠在油燈下泛著光:“又跟人打架?衣裳沾的什麽髒東西?”
    她突然湊近嗅了嗅,布滿裂口的手指揪住兒子衣領,“血味?”
    “王癩子貪汙的證據。”
    陸川把油紙包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搪瓷缸裏的涼白開泛起漣漪。
    “當年水庫塌方壓死七個人,就是他偷工減料。”
    李秀蘭踉蹌著後退,後腰撞上醃菜缸發出悶響。
    “媽,我想把後山那片野茶林包下來。”
    油燈芯爆出個燈花,李秀蘭的手懸在半空,指甲縫裏還沾著醃白菜的碎末。
    她盯著兒子領口磨白的邊。
    “你當這是過家家?”
    她突然抄起笤帚疙瘩往桌上抽,賬本紙頁嘩啦啦飛起來。
    “王癩子背後是誰?是縣裏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你爹當年就為查這個……”
    笤帚把兒重重磕在醃菜缸沿,震得缸裏酸水泛起漣漪。
    陸川抓住母親顫抖的手腕,摸到凸起的骨節硌著掌心。
    灶膛裏的火苗在牆上投出巨大黑影,把兩人撕扯成晃動的皮影。
    “媽,您聞聞這個。”
    他從褲兜掏出個布包,抖落出幾片蜷曲的枯葉。
    葉片在油燈下泛著暗金光澤,邊緣鋸齒像淬過火的刀鋒。
    李秀蘭鼻翼翕動,突然瞪大眼睛:“後山斷頭崖的老茶種?”
    “省農科所的人說,這茶氨酸含量是普通茶葉三倍。”
    陸川用拇指碾碎葉片,清苦香氣在指間彌漫。
    “隻要打通銷路,一畝地能掙這個數。”
    他比劃的手勢讓房梁垂下的臘肉晃了晃。
    老婦人突然揪住兒子耳朵,力道大得像是要擰下塊肉:“當年你爹也是這麽比劃!說修完水庫全村都能用上電燈!結果呢?”
    她另一隻手猛拍自己大腿。
    “塌方那天他揣著賬本往鄉裏跑,回來時……回來時……”
    醃菜缸沿的水珠滴在青磚地上,吧嗒吧嗒像漏了的更漏。
    陸川感覺母親的手從耳朵滑到後頸,冰涼的,帶著鹹菜缸的潮氣。
    “川啊。”
    李秀蘭突然湊近,渾濁的眼球映著跳動的燈焰。
    “你知道王癩子他姐夫在縣裏管什麽?”
    她枯枝似的手指蘸著涼茶水,在桌麵畫出個歪扭的“茶”字。
    “全鎮七成茶廠都得給他上供。”
    陸川沉默地收拾著桌上的紙頁,把它們重新整理成一個油紙包。
    李秀蘭看著兒子在燈影中忙碌的身影,終於放下了另一半的笤帚。
    “川啊,你從小就是倔脾氣,認定了的事就不會回頭。”
    陸川抬起頭來:“媽,我已不是過去那個愣頭青了。我這些年在外也見識了不少,這次的計劃絕不是盲目樂觀。”他輕輕把油紙包推向母親。
    “我們得有自己的生計,不能再被那些人壓製。後山的老茶有潛力,隻要我們敢走出去。”
    李秀蘭盯著桌上的油紙包,沉吟良久。
    她嘖了聲,嘴角勾起個微不可察的弧度:“隻要你不再拿命去拚,能讓咱們家過好日子,我便隨你。”
    夜漸深,燭光在兩人的側影間舞動著。
    翌日清晨,陸川天未亮便起身。
    輕手輕腳地整理好背包,裏麵裝著水壺、幹糧,還有一個舊羅盤。
    他披上件舊夾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
    屋外,薄霧籠罩著村子,寂靜得仿佛時間都慢了半拍。
    陸川望了望後山,深吸口氣。
    踏上山路,陸川如履平地般穿行於荊棘叢生的密林間。
    他的每一步都穩健有力,耳中隻聽得風聲和偶爾的鳥鳴。
    路途中,他偶爾停下,仔細觀察土壤的濕度與顏色。
    亦或幾滴清涼的泉水從岩縫緩緩流出,滋養著附近的茶樹。
    “水源豐富,土壤也夠肥,這地方可真是塊寶地。”
    陸川低聲喃喃,手指輕撫過一片濕潤的泥土,眼中流露出幾分欣喜。
    這個地方,盡管地勢艱險,卻有著天然的優勢。
    “這裏的茶樹不止長得好,還有潛力挖掘。”
    他起身拍了拍滿是泥漬的雙手,自言自語般說道。
    這讓陸川愈發篤定,後山老茶林蘊藏的可能性絕不止是傳聞。
    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在山中徘徊,沉浸於考察的專注之中。
    午後時分,陽光透過樹影斑駁地灑落在地麵。
    陸川抬頭感慨,“這樣的陽光,茶葉一定能出好味。”
    他微微一笑,繼續朝著更深處的密林走去。
    當他從後山返回時,太陽已高懸於空中,他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穿過村口時,他迎麵遇上了鄰居張大爺。
    “陸川,小子!”
    張大爺夾著旱煙袋,眯著眼打量他,“又是去哪兒淘氣了?這渾身泥水的。”
    陸川咧嘴笑道:“到後山轉了一圈,看看能不能有點發現。”
    張大爺雙眼微微睜大,壓低了聲音道:“你想打後山那塊地的主意吧?”
    陸川點點頭:“老茶林的潛力不小,我覺得可以試試。”
    張大爺沉默片刻,吐出一口煙,並朝陸川豎起大拇指。
    “小川兒,有想法就是好事。咱們村一畝地也是個寶啊,得好好打理。”
    陸川微微一笑,心中多了一份認準方向的踏實感。
    回到家中,陸川將考察的情況一一向母親匯報,細致地描述水源的充足和土壤的肥沃。
    漸漸地,李秀蘭放下手中的針線。
    李秀蘭的針線簍子擱在膝頭,指節被頂針箍出青白印子。
    她聽著兒子條理分明的分析,忽然覺得油燈晃得厲害,連帶著喉嚨也發緊:“川啊,這得花多少錢?”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陸川從褲兜裏掏出個磨得發亮的鐵皮盒,掀開蓋子時發出“哢嗒”脆響。
    “這是退伍時攢的津貼,夠買第一批茶苗。”
    幾張泛黃的鈔票整整齊齊碼在盒底,邊角都熨得筆直。
    院牆外傳來老黃狗斷斷續續的吠叫,陸川突然起身推開木窗。
    暮色裏晃著個佝僂身影,是村東頭的王瘸子拄著竹杖往這邊張望。
    陸川眯起眼,看見那人影慌慌張張往巷子深處退去,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格外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