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還是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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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扶著賈母往西梢間更衣,邢夫人、王夫人與尤氏也催著丫鬟、婆子各自回房,須得按品大妝起來。
    賈政與賈赦、賈珍一道兒往前頭外書房議事,這榮慶堂中的眾人自是要散了去。
    陳斯遠眼看女眷嘰嘰喳喳說笑著行將出去,略略思忖便綴在其後,免得衝撞了。他看似無意四下觀量,先是見著了李紈,跟著又見著了寶玉與襲人、晴雯。
    也不知為何,此時東西二府上下俱都欣然踴躍、言笑鼎沸,偏寶玉愁眉不展,瞧著好似心事重重。
    眼見寶玉一時不走,陳斯遠幹脆先行出了榮慶堂。他出來的遲了,且姑娘們大抵是從榮慶堂後的穿堂走的,因是自垂花門出來竟不曾撞見一人。待過了穿堂繞過夢坡齋,這才撞見自角門裏出來的寶釵。
    二人一見,寶姐姐頓時略略蹙眉。
    陳斯遠倒是笑著拱手道:“咱們又見麵了,薛妹妹。”
    “見過遠大哥。”寶姐姐麵上旋即恢複嫻靜,依著禮數屈身一福。
    二人又隔著半步並肩而行,丫鬟鶯兒綴後半步氣鼓鼓地偷眼觀量著陳斯遠。
    陳斯遠卻不理鶯兒如何想,隻低聲道:“薛妹妹可大好啦?”
    寶姐姐暗自磨牙,心說錯非上回信了你的邪,自個兒又哪兒會蕩勞什子的秋千,生生摔得好幾日不能見人?
    見她不答話,陳斯遠轉而道:“方才大家都喜氣洋洋,偏寶兄弟瞧著愁眉不展,卻不知又因著什麽。”
    寶釵低聲道:“遠大哥這卻問錯了人……我又不是寶兄弟肚子裏的蛔蟲,哪裏知道那般多?”
    陳斯遠略略頓足,說道:“我倒是聽了一耳朵,好似那秦鍾將營繕郎生生氣死了,自個兒也纏綿病榻?哎,無怪寶兄弟掛心。這般看來,寶兄弟也是重情重義之人啊。”
    誰不知寶玉與秦鍾兩個是怎麽回事兒?
    起先寶釵也不在意,可自從上回陳斯遠用魚玄機與采蘋做比,寶姐姐隻要想起來就惡心不已!
    此時陳斯遠雖一個字沒提,偏這‘重情重義’咬文嚼字的,寶釵又豈會不多想?
    強忍著心下不適,寶釵乜斜其一眼,笑道:“寶兄弟不過鬧幾天脾氣,過兩日就好了。大姐姐才選鳳藻宮,說不得寶兄弟來日就成了國舅呢。”
    陳斯遠半晌沒言語,臨到梨香院門口,忽而說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啊。”
    這可不是什麽好話!寶釵納罕看將過去,奇道:“遠大哥是這般看的?”
    陳斯遠道:“麵子是緊要,可再緊要也比不過裏子。薛妹妹聰慧,仔細思忖必有所得。薛妹妹到了,咱們就此別過。”
    說罷略略拱手,旋即負手踱步而去。
    他倒是灑然而去,隻把個寶釵怔在原地。何為麵子,何為裏子?
    元春晉賢德妃,自是莫大殊榮,莫非在此人眼中竟隻是個麵子?
    寶釵雖聰慧,卻於朝政並不熟悉,因是想了半晌也不曾想明白陳斯遠說的裏子是什麽。
    直到一旁鶯兒出聲提醒,寶釵這才醒過神來,挪步回返梨香院,心下卻禁不住想要尋那陳斯遠探尋何為裏子。
    另一邊廂,陳斯遠進得自家小院兒,擺手讓喜滋滋的小丫鬟芸香退下,與紅玉一道兒進得正房裏。
    待淨了手,陳斯遠落座下來暗自思忖。何為裏子?隻怕寶姐姐一時間想不分明。
    那秦業可是勳貴人家勾連起來放在明麵,專門用來貪墨工程銀錢的營繕司郎中!也不知秦業是上了年歲真個兒被秦鍾氣死了,還是被人暗中算計了,總之此人一死,隻怕賈家的錢袋子就要出問題!
    秦業一死,來日為這營繕司郎中一位,各家一準在朝中較力。若賈家一脈贏了也就罷了,但凡出了閃失,你說新晉的營繕司郎中能不能認下前任的爛賬?
    就算認下了,還肯分潤給各家銀錢?
    所以陳斯遠才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語。元春封妃看似重大,實則不過是個麵子;秦業這一死,賈家極有可能就丟了裏子。
    這麵子、裏子孰輕孰重?
    就好比某人名牌碩士畢業,進辦公室幹著白領的活兒,每月領兩千五工資,連特麽房租都不夠;另一人中專生,會一門稀缺手藝,每天弄得髒兮兮,偏月入三、五萬。
    嗬,你說麵子與裏子孰輕孰重?
    古語有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又雲‘富不過三代’。賈家乃至於四王八公傳承至今,爵位到了第三代,可家中子弟都第五代了。實際上早就進了衰頹期。
    單以書中來看,賈家則是從元春省親之後急轉直下,到後來連賈母都吃不起胭脂米了。
    不曾到得此一世時,陳斯遠還真個兒信了書中所言,大抵是連年災荒,各處田莊出息一減再減。
    可真正在此一世活了這些年,此時再看,那些話隻怕都是鬼扯!
    災年連勳貴人家都吃不起飯?開什麽玩笑!勳貴人家巴不得連年災荒呢,沒災荒怎麽發財?
    這時候有個詞兒,叫做‘殺窮鬼’。什麽意思?趕上災年歉收,大戶人家一邊廂施粥放米,博一個好名聲;一邊廂高價倒賣糧食,又壓低價錢收田土。
    田莊出息每年才幾個錢?趕上災年大戶人家靠著‘殺窮鬼’能翻著翻的賺!
    退一步,就算賈家本分守規矩,不屑於去幹‘殺窮鬼’的事兒,可偌大個榮國府,前有黛玉豐厚家產,後有鳳姐兒放債、包攬刑訟,又有賈母極其豐厚的體己銀子,怎麽就幾年間窮得吃不起胭脂米了?
    如今思量起來,隻怕也要應在‘秦業’此人身上了。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賈家靠著營繕司工程大發其財,隻怕過往吞進去多少,往後都須得連本帶利吐出來啊!
    奈何此時陳斯遠要想起勢,必須要借助賈家。至於往後,隻怕再不好切割了。
    思量間,忽而聽得外間有人喊紅玉。
    紅玉丟下雞毛撣子迎將出去,不片刻領了柳嫂子與一個十二、三的姑娘進來。
    紅玉便道:“大爺,五兒大好啦,這會子過來給大爺磕頭。”
    陳斯遠聞言出得書房,掃量一眼柳嫂子,略略頷首,便將目光移向那姑娘。
    便見其外罩艾綠底子刺繡鑲領水藍交領長背心,內襯象牙色交領襖子,下著銅綠色長裙,腰間係著縹色汗巾。
    眉目清秀,眸子靈動,眉宇間一點愁緒,麵色偏白,又有幾分病西子品格。真個兒是嬌柔柔,桃羞杏讓;纖弱弱,柔枝嫩葉。
    那柳五兒與其對視一眼,慌忙垂下螓首,煞白的臉上竟頓時騰起紅雲來。
    柳嫂子見了禮,趕忙扯著柳五兒道:“還不快給大爺見禮?”
    柳五兒上前磕頭,陳斯遠虛扶了一把,隨即示意紅玉代其攙扶起來,繼而笑道:“柳嫂子也太過急切,聽說五兒病了,何不再養一些時日再來?”
    柳嫂子笑道:“再養就到臘月了。五兒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耽擱下去。今兒個見她大好了,我趕忙就送了來。大爺不知,五兒自小體弱,還是頭一回服侍人,若是來日有什麽差池,還請大爺多寬宥幾分。”
    陳斯遠笑道:“我這房裏規矩不多,五兒可讀過書?”
    五兒頷首,聲如蚊蠅道:“倒是跟著兄、姊識了些字兒。”
    陳斯遠便說道:“既如此,往後你來打理書房。月例……先按三串錢算可好?”
    這新來的丫鬟,大抵都是從三等丫鬟做起,就比如紅玉。也有那等好顏色得寵的,在賈母房裏待上二年,回頭分到各處便是二等大丫鬟。
    柳五兒來陳斯遠房裏,走的可不是賈家的月例,這一開始就有七百五十錢已經不錯了。
    柳嫂子隻道紅玉說了好話,頓時喜滋滋道:“喲,那謝過遠大爺了。”
    有些話不好明說,她不迭的道了謝,待其退下,便與送出來的紅玉道:“往後你也不用早來,遠大爺那份例我一準提前預備好。”
    紅玉頓時心領神會,暗忖非但是自家大爺那一份,隻怕連她們這些丫鬟的吃食都要豐盛一些。
    送過了柳嫂子,紅玉回返正房裏,便見柳五兒手足無措的杵在書房裏,陳斯遠則不知何時去了西梢間。
    紅玉挪步進得西梢間裏,眼見陳斯遠也不曾合眼,隻歪在暖閣裏歇息,便上前道:“大爺,外頭都說二奶奶要放賞呢。”
    陳斯遠應了一聲,忽而反應過來,這賞錢隻怕要自個兒出大半。香菱不是賈家下人,柳五兒新來的,雖是賈家家生子,也不在榮國府編製裏。紅玉、芸香早前都是三等丫鬟,此番放賞倒是能得了賞賜,問題是自個兒私底下可是給二人漲了月例的。
    隻怕賈家放賞也隻會依著先前三等丫鬟的規矩放賞。
    陳斯遠便道:“咱們也放賞,就是不知這放賞是什麽規矩?”
    紅玉便道:“這一年裏,春節、端午、中秋、主子生辰,尋常都是四次賞。端午、中秋、主子生辰依著規矩都是雙月例的賞賜,春節稍重,依著規矩要放四個月的月例賞賜……府中大姑娘晉升賢德妃這等大喜之事,我也不知該依著什麽規矩來。”(注一)
    紅玉說是不知,實則言辭間分明就點了出來。這等大喜之事,必然依著春節的例賞來。
    因是陳斯遠便道:“既如此,咱們就依著春節例賞來。”頓了頓,又補充道:“你與芸香從府中得的賞賜不算。”
    紅玉自覺近來與陳斯遠頗為親近,聞言蹙眉道:“大爺,這般……會不會太多了?”
    “就這麽辦,旁的你不用管了。”說話間陳斯遠自袖袋裏摸索一番,尋出一張百兩銀票來,遞給紅玉道:“你得空兌了銀子,咱們等府中放了賞賜也一道兒放賞。”
    紅玉接了銀票道:“大爺這般大手大腳,來日如何積攢家業?”
    陳斯遠聞言戲謔一笑,扯了紅玉到身邊兒低聲道:“這會子就替我心疼錢了?”
    紅玉緊忙往外瞥了一眼,見柳五兒不曾看過來這才鬆了口氣,旋即羞得別過頭去,隻道:“大爺雖寬厚,可也不好太過縱著我們了。”
    陳斯遠笑道:“也是你們盡心盡力我才會縱著,”忽而板起臉來道:“若是來日偷奸耍滑,看我不給你個好兒!”
    紅玉噗嗤一聲笑了,道:“才不會偷奸耍滑呢。”想了想,好似芸香那丫頭慣會偷奸耍滑,又找補道:“反正我不會。”
    正待此時,外頭芸香驚呼一聲,紅玉緊忙掙脫開來,又心虛地整理了衣裳,這才沉著臉出去觀量。
    這一日柳五兒新來,陳斯遠也不曾與她說過幾句,夜裏依舊是紅玉值夜。
    待到轉天清早,便聽小丫鬟芸香絮叨,說是老太太、幾位太太夜裏方才回返,一早又聚在一處商議著放賞事宜。果然如紅玉猜的那般,這等大喜事,賈家便依著春節的例賞,上下人等放四個月的月例錢。
    一時間闔府歡喜不已。
    待到巳時,苗兒又來相請,陳斯遠心下納罕,不知邢夫人又尋他何事,略略拾掇了便往東跨院而去。
    這會子賈赦還在賈政外書房中,與賈家宗親商議事兒,東跨院隻邢夫人在。
    陳斯遠進得內中,見禮、落座,與邢夫人說了會子尋常話,待過了一盞茶光景,邢夫人這才將丫鬟打發下去。
    人一走,邢夫人就道:“今兒個得了信兒,說是璉兒再有十幾日光景也就到了。也是趕巧,賈雨村回京補缺,璉兒竟與他一路同行。
    一早兒大老爺打發了小廝去迎,隻怕得了信兒,璉兒他們須得快馬加鞭,估摸著八、九日光景就能到了。”
    陳斯遠眨眨眼,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脫口便道:“要不我還是跑吧!”
    “啊?”邢夫人納罕道:“都說了璉兒不過是掃聽了一嘴,又不曾真個兒去尋訪,你跑個什麽勁兒?”
    陳斯遠苦惱道:“你莫忘了那婚書!”
    “與婚書何幹?”
    “嘖!賈雨村補缺是真,隻怕一路護送黛玉也是真!莫忘了黛玉與賈雨村可是有師從之誼!說不得林如海臨終就將黛玉托付給了賈雨村照料。
    真個兒論起來,於黛玉而言,隻怕賈雨村比老太太還要親近幾分。
    這般想來,林如海去年就病了,就算年初給陳家寫了婚書,又豈能不與賈雨村言說?我若與賈雨村照了麵,豈不什麽西洋景都被拆穿了?”
    注一:晚清恭王府有記載,大丫頭月錢一吊,飯食補貼500文,每年還有例賞,十兩上下,小丫頭月錢500文,飯食300文,例賞折半。
    這段記載大概是道光時期,一千五百銅錢抵一兩銀子,由此推測例賞大概頂十個月月例。
    又,放例賞多為春節、端午、中秋以及主子生辰,春節稍重算作兩份,那麽推測每回例賞為兩個月月例。
    元春封賢德妃算是大喜事,按春節規矩放四個月例賞。
    所以榮國府一個二等丫鬟,每年到手起碼二十二吊錢,這還不算吃飯、衣服等用度,算算每年實際收入二十幾兩,快三十兩了。
    這時候一個五口之家一年有三十兩就能過得不錯。所以現在理解為啥賈家家生子打破頭也要往榮國府擠,搶著當奴才了吧?
    為這個例賞查了一個多小時,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