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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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雖也鬧過這樣那樣的笑柄,卻是全縣公認的好相貌,陳家人無分男女,步入中年前都很漂亮,個個眼秀眉清,頎長高挑,中年之後就要看個人造化了。
陳琰也不例外,他不但樣貌出眾,還天資聰穎,相傳他四歲通背《三百千》,六歲讀四書,八歲能作詩,十五歲取中秀才,成為當地府學最年輕的庠生,食廩米、免差徭、拜名師,十八歲參加院試,一舉奪得案首。
趙氏聽聞城西林家有女到了議嫁的年紀,雖出身軍戶,卻知書達理,容貌清麗,是盛安城裏有名的美女才女,求親的男子踏破門檻,便火速拽著陳老爺上門提親。
兩家一番相看,一拍即合,三媒六聘定下了婚期。
相傳二人的婚事引得盛安城的適齡男女心碎一地,婚後數月,當地寺廟庵堂勸返的年輕男女不計其數,要不是朝廷限製僧道名額,還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就此皈依。
如此強大的基因,平安的相貌智商可想而知,他的人生幾乎一眼望到了頭,不用努力也是鮮花著錦。
不過對於孩子來說,似乎更在意父母的陪伴。
他爹住在前院書房有半個月了,聽說又在緊鑼密鼓的籌備考試。事實上,近兩年陳琰都是早起晚睡,不是在家讀書,就是去府學聽講,父子二人相處的時間極為有限。
這會兒平安等在大門口,朝陳琰張開雙手,陳琰便俯身將他抱了起來,步伐從容的往院子裏走。阿吉甩著大耳朵,一竄一蹦躂的跟在他們後頭。
平安小嘴不停,絮絮叨叨的訴說今天家裏發生的大事,包括但不限於盈園的桑葚紫透了,井裏泡了個大西瓜,祖父的八哥兒說髒話但他沒跟著學,阿吉一氣兒吃了三條小魚幹……
陳琰一一應著,穿過影壁,將他放在地上:“娘親呢?”
平安看出來了,這人不想帶娃。
他揚著小臉:“我娘和祖母一起去慶露寺還願了,今天是平安的生辰,爹爹忘了?”
陳琰蹲下身,從袖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織錦袋子:“爹怎麽會忘呢?”
平安打開袋子,是一個純銅製成的九連環,九顆鈴鐺叮當作響,瑪瑙珠子在陽光下水潤透亮。
他笑得眉眼彎彎。
陳琰揉揉他的腦袋,大手拉小手往前院書房走,眼下時間還早,他要抓緊時間看一會兒書。
平安還是圓滾滾的一小隻,勉強能把下巴墊在老爹的書案上。
“爹爹渴不渴?爹爹餓不餓?爹爹在看什麽書呀?”
陳琰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平安在心裏歎了口氣,拿著九連環去內室的小榻上玩,玩了一會覺得無趣,開始翻箱倒櫃尋找新的玩具,他記得衣櫃裏有套雙陸來著。
雙陸沒找到,還險些栽到地上,不過他找到了一個木匣,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抱著出去問陳琰:“爹爹,可以打開嗎?”
陳琰抬頭看一眼:“開吧。”
平安便坐在書案旁的椅子上,尋寶似的打開木匣,心裏想:賭一根糖葫蘆,一定是老爹的私房錢!
結果讓他很失望,裏頭是一些過時的戲票、馬球票、路引文書,亂七八糟堆在一起。
“是什麽呀?”他喃喃道。
陳琰又瞥一眼,眼底略帶笑意:“是你出生前爹娘去過的地方。”
平安:……
好端端的被塞一嘴狗糧。
又翻了幾下,正打算放回衣櫃的時候,翻出一個紅色空白請帖。
“呈送……台啟,興化四十四年八月廿五日,賀長孫陳平瑞百歲之喜,於寒舍薄具菲酌,候駕俯臨,幸勿他辭。”
落款是祖父的名字,陳敬堂。
平安勉強看得懂繁體字,看到“陳平瑞”三個字,小心髒“咯噔”一聲。
祖父的長孫不是自己嗎?《奸臣錄》中同樣出現過的陳平瑞又是誰?
他指著“瑞”字問陳琰:“這是什麽字?”
因為早教過平安認識自己的名字,陳琰並不驚訝他有此一問:“陳平瑞,是你從前的名字。”
平安心裏又是“咯噔“一聲,得虧這輩子有一顆健康的心髒,不然這兩下子就得背過氣去。
他半笑不笑的張著嘴:“爹爹一定是在說笑。”
陳琰抬起頭,一臉認真:“爹沒有說笑,你祖父給你改過名字。”
平安笑容盡失。
他不死心地問:“爹和娘哪一年成親?”
“興化四十三年。”
“平安是哪一年出生?”
“第二年,承啟元年。”
“不對。”平安指著請帖上:“四十四年”。
陳琰先是一愣,又解釋道:“先帝在位時曾因日食而換過年號,改四十四年為承啟元年,但民間仍有人習慣用興化紀年。”
比如經常忘事的陳老爺。
平安:……
還可以這樣玩嗎?
片刻,他丟下木匣,隻拿著請帖跑了出去,一麵之詞不足信,得去問當事人!
小廝阿祥抱著一摞書打簾子進來,險些被平安撞了個滿懷,看著他跑遠的背影,奇怪道:“安哥兒怎麽了?”
陳琰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你去看看,別讓他跑到街上去。”
……
平安沒有上街,他穿過二門來到祖父母居住的主院,陳老爺果然在天井裏,隻戴網巾,用襻膊束起寬袖,正在修補一座戰國時代的鳳架鼓。
除了小平安,陳老爺是家裏最清閑的人了。
他天生性子軟,優柔寬忍缺少主見,兒子忙舉業,兒媳帶孩子,內宅繁雜、商鋪產業、節慶走禮、官員孝敬、祭祀祖先……裏裏外外,全在平安的祖母趙氏手裏掌著。
因此在小平安眼裏,祖父是個徹頭徹尾的鹹魚,如果一定要給他冠以一個身份,那應該是收藏家與美食鑒賞家。
古玩字畫,金石珠玉,文房四寶,舶來洋貨……什麽值錢就收藏什麽,不但會收藏,還精通無痕修複和維修,沒事就把自己鎖在他的小庫房裏,鑰匙也貼身帶著。
吃的方麵自不必說,陳老爺是員外圈兒裏有名的饕客,祖母常說,就算給他一根蘿卜都能吃出花來。
他是個老好人,但作為南陳家的“領頭人”顯然不太稱職,不然也不會在不久的將來放縱族人打著陳琰的旗號胡作非為、禍害百姓。
平安冷不防說起這件事,陳老爺還有點不好意思:“怎麽突然問這個?”
平安扭股糖似的纏著他:“您快說呀,這對我很重要!”
陳老爺被他執著的小模樣逗樂,回憶起三年前的事:“陳平瑞,是你祖母為你取得名字。但你小時候總是夜啼,十分可憐,我便去卦攤上批字,就是這個“瑞”字,算卦先生看了大搖其頭。”
說著,他用木棍在地上寫了個“瑞”字。
“你瞧,王在正前,山在頭上,替君王肩扛重擔,身強者飛黃騰達,身弱者反受其累,容易頭痛頭暈,睡不著覺。”陳老爺道:“我還沒說什麽事兒呢,就被他算準了!我一激動,當即付了二兩銀子卦錢。”
平安:……
一個街巷住著的街坊,誰不知道陳家有個特別能哭的小孩兒?算卦先生必然猜到了祖父的難處,故意這樣說的。
祖父又對他說,“瑞”字意指吉祥之兆,但祖母更看重它有官印之意,希望孫子長大後能躋身仕途,為官掌權。
朝中有人,自來是商賈之家的剛需。可既然算卦先生這樣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陳老爺回家後迅速召開了家庭會議,一致決定將陳平瑞改名陳平安。
做官不做官的,先平安長大再說吧。
不知是巧合還是改名奏效,當晚陳平安小朋友睡得踏實了許多,陳老爺財大氣粗,揣上五兩銀子上街,感謝算命先生指點迷津。
誰知這錢剛給出去,孩子又開始夜啼,想是哭累了歇一天,跟改名全無關係。
陳老爺又道:“七兩銀子花出去,不見成效,我又去街上找他,他問起家裏其他人的名字,問一圈下來,終於找到了症結所在,是你爹的表字“子琬”有問題!”
聽到“子琬”二字,平安心裏又是“咯噔”一聲:“什麽問題?”
陳老爺煞有介事的說:“子琬,子晚,不吉。”
平安:??
“這不,我又給了他五兩銀子,當晚就備上厚禮去你爹的業師家裏,請他給你爹再取一個表字,便取了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彥章。”
平安心中唏噓,原來都是因為自己夜哭。
“為了我,改我爹的表字,不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的,一個家裏,人是第一位,錢是第二位,錢得養活人嘛,其他都是虛的。”
平安有點感動。
“後來呢?”
“後來……我再去找他的時候,卦攤子都不見了。”
平安:“……”
人活一世難免上當受騙,可在同一個卦攤被騙兩次,也太讓人著急了。娘親最近正在教他銀錢的概念,十二兩銀子可足夠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呢。
“哎。”團子歎氣,完了完了,攤上大事了。
陳老爺撚須笑道:“傻孩子,十二兩紋銀而已,你現在不也平安長大了麽,沒準就是改名的緣故。”
平安略帶同情的看著祖父,虧那算卦先生跑得快,不然還得被騙第三次。
他更不理解,江南富庶之地,家財萬貫之家,怎麽會有人放著好好的富二代不當,非要當奸臣呢?
相比於心疼銀子,他更擔心全家的未來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