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觀瀾軒暴虎殞命 天馬山兄弟鬩牆
字數:12640 加入書籤
《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且說那婦人看了看賈亮的麵龐,便問道:“敢問這官人上姓?”賈亮一愣,隨口答道:“俺姓賈。”那婦人追問道:“官人大名敢是一個亮字?”賈亮吃了一驚,便細看那婦人麵貌,隱隱有似曾相識之感,卻不認識。便拱手道:“這位姑娘何處曉得俺的賤名?”那婦人道:“果然是的麽,我且問你,你可是龍岡縣人?”賈亮道:“俺早年確實在龍岡同俺妹子燒炭為業,隻是兵荒馬亂,不幸失散。”那婦人涕泣道:“大哥今日怎會不認得我?奴家便是菡妹妹。”賈亮聽了又驚又喜,忙道:“真是菡妹否?”賈菡便擼起袖子,露出左手臂上一塊碗口大小的疤瘌。賈亮見此疤瘌,登時淚流滿麵,喜極而泣道:“果然是我菡妹妹!”
原來這賈亮祖籍乃是河北西路邢州龍岡縣人士。自小家貧如洗,孤苦伶仃,飽嚐困厄。因此雖生得身軀長大,卻是須發微黃,麵皮青白,目帶疾色。平日裏唯與妹子賈菡燒炭度日,閑時卻常於草廬中款接江湖豪客,以賣炭所得錢文負竹筒入市沽酒,歸而待客。行於道上,時或引吭浩歌,大有掉臂天門、睥睨世情之慨。
且說這龍岡縣城隍廟內,供著一杆雪花亮銀戟,相傳乃東漢名將賈複遺兵。尋常三五個潑皮合力,亦撼動不得。賈亮一日攛掇眾人,自去試手。隻見他單手攥定戟柄,喝聲:“起!”那大戟應聲離地,輕若鴻毛。眾人齊聲喝采。賈亮更將畫戟就手舞動,颼颼風響,寒光罩體,渾身上下沒半點疏漏。觀者無不駭然,皆道:“兩臂若無水牛氣力,焉能使得這般神兵?”鄉中耆老聞之,亦深以為奇,謂左右曰:“此子容貌清奇,誌氣超拔,更兼勤習武藝,實乃將相之器也!”由是人皆呼其為小君文賈亮。有詩為證:
邢州炭灰冷,戟挑萬山痕。
沽酒俠徒聚,浩歌天門奔。
身懷猛虎魄,心藏義士魂。
風雪龍岡夜,君文未是塵。
孰料天道無常,饑饉驟降,兵連禍結。賈家兄妹於亂中失散。賈亮流落至宛丘,棲身向弼府中,權作一仆;其妹賈菡則飄零至這天馬山地界,偏被那山中二寨主劈山豹暴虎下山覷見。暴虎垂涎賈菡姿色,遂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好日娶上山來,逼做了壓寨夫人。賈菡本有幾分不願,卻因暴虎對其厚待有加,又教了些武藝傍身,如此上山落草,也強似這在外孤苦無依,隻得應了。
當時兄妹二人重說舊事,好不歡喜。賈菡便道:“哥哥如今怎會來此?”賈亮便把偷渡求藥、鬧宛丘縣,殺了官吏等事都一一對賈菡說了。又對賈菡道:“妹妹如今在這山上做壓寨夫人,可能替俺們美言幾句,收留我等上山入夥?”賈菡道:“哥哥放心,那暴虎雖是個莽匹夫,卻最愛我。此事自不必說,哥哥且叫幾個兄長來此,隨小妹一並上山。”賈亮大喜,便回去教路新宇、向弼等人都過來,把事情說了。眾人看賈菡時,生得肌骨瑩潤,眉目如畫,更兼眉宇間一股清冷倔強之氣,縱是荊釵布裙,亦難掩其天然麗質。原來這賈菡素喜潔淨,常於居所旁引山泉種幾叢菖蒲。每逢月夜,她或臨水照影,或獨對蒲劍,身影娉婷。時日一久,眾嘍囉皆私下歎服,又敬畏其身份,不敢唐突,便悄悄贈了她一個雅號,喚作豔菡萏。賈菡卻嫌有些俗了,自覺性子更似蒲劍之韌,遂更名作“豔菖蒲”。有詩讚曰:
春水眉痕含煙翠,秋山玉骨凝露寒。
素手強擎風雨惡,一叢劍葉向人看。
當下眾人便隨著賈菡,一同上了天馬山。隻說賈菡到了大寨,先通報了夫君暴虎一聲。暴虎聽聞是自家舅爺到來,便帶著大兵迎接,請眾人都到聚義廳上敘舊。暴虎請賈亮坐在正位,又請路新宇坐了第二位,向弼坐了第三位。其餘幾個依次排位。又喚小嘍囉去叫大寨主垂雲鵬張翼出來,給眾人上了酒水道:“不知舅爺到來,暴虎有失遠迎。”賈亮道:“此是何話,俺們正無路可去,多虧暴虎兄弟能夠相容。”暴虎道:“小弟平日裏總聽得娘子思念哥哥,也曾派人下山找尋,隻是不得,今日來此便是有緣。”正說之間,那大寨主張翼亦是走入堂中,眾人看時,果然威風,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赤幘翻騰溟海,玄氅垂鎖昆侖。蛇矛卷浪鯤化鵬,翅底驚雷隱隱。
垂翼暗吞星月,嘯聲怒裂乾坤。翼德乍現攝三軍,九萬裏風正緊。
原來這張翼祖貫乃是淮陽軍人氏,身長八尺四寸,膀闊腰圓,麵如黃蠟,赤發蓬飛,眼似點漆,鼻若懸膽。本是河畔纖夫傭工出身,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然此人心雄膽大,胸中自有一腔烈火。更兼生性好學,為謀生路,百般技藝皆通:駕舟撐篙,浪裏翻騰,練得一身好水性;扶犁揮鋤,田間勞作,使得五穀皆精熟。尤善舞一條丈八點鋼蛇矛,性如烈火,專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鄉裏潑皮無賴見之辟易。彼時政和年間,淮陽大水,赤地千裏。官府非但不賑災,反強征河工捐,逼得餓殍載道。張翼眼見同鄉父老賣兒鬻女,心如刀絞。一日縣中豪吏率爪牙下鄉催逼,被張翼帶頭殺了。又聚攏數十個被逼走投無路的船工、佃農,奪了官倉米糧,焚了稅冊債契,趁夜駕輕舟,溯泗水而上,一路衝破數道關卡。官兵追剿甚急,張翼率眾且戰且走,輾轉至亳州天馬山地界。正遇著大王暴虎下山來,和張翼廝殺,卻被張翼贏了他。暴虎便留張翼在天馬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張翼坐了。後又招募了幾個好漢,初時不過劫掠為富不仁之輩,漸成氣候,終成雄踞一方的綠林梟雄,不在話下。
正說之間,又來了兩個好漢步入堂中。為首的那個好漢長的狼目虎口,糙粗皮厚,腰身全穿獸皮甲,背後用鐵鏈拴著一麵團盾。此人原是郯城縣人氏,姓沙,雙名念冕,自小就好劫富濟貧,立誌要做綠林好漢。曾霸有附近的降龍山為寨,聚了不過三百餘名小嘍囉,卻打得周遭官兵潰不成軍,連續三月無一人敢提及上前圍剿。沙念冕又將降龍山附近的臥虎、迷羊兩座小山頭上的強人,盡皆降服歸順於他,故而得有一諢名叫三山蠻王。其鋼刀砍殺,無有不破;一麵團盾,猶如飛刀,甩得神出鬼沒。有一首詩單道這沙念冕威風:
燕額虎須半掩腮,鋼刀團盾降禍災。
名號三山蠻王者,自是沙家念冕來。
後麵的那一好漢雙眼赤紅,麵如狻猊,唇口如猙,赤膊著上身,滿是刀痕。胸前更有一條心口至臍長的刀疤,左臂上肩處紋有一條五尺長青龍。這位好漢姓李,雙名明凱,本是漢陽鎮人氏。會使一把開封劍,乃是其傳家寶劍,削鐵如泥,無有不破。此人和沙念冕是結拜弟兄,本來是漢陽鎮第一鏢局裏的武師,因他得罪了漢陽鎮的地方大官,官府差人拿他,吃他掙脫繩索跑了,就特來投奔沙念冕。因他性格時常不容他人,多起廝鬥。人皆號他叫毒火刺。有一首詩單道這李明凱模樣:
虎麵臥蠶眉,雙眼赤颯迪。
胸腹天地膽,開封劍取心。
劍法破王翦,拳腳勝白起。
漢陽毒火刺,明凱卻姓李。
當時沙念冕、李明凱兩個好漢也上來堂中,暴虎又一一介紹了一番,兩個好漢亦是做禮相陪。眾人直吃到後半夜方休,張翼便讓小嘍囉安排眾人各自下廂房歇息,不在話下。
卻說眾人暫棲天馬山寨,那寨主張翼雖麵上允諾,心下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來懼暴虎勢大難製,二來疑路新宇等非池中之物,恐其喧賓奪主。勉強安頓了,終日鬱鬱寡歡。
旦日辰時,亦無事發生。到了午間,暴虎便至張翼房中商議要事。卻見張翼在那房中寫信,走進一看,竟是封檢舉書信。暴虎大驚,忙問何故。張翼道:“兄弟,你怎這般糊塗!他們是犯了這殺頭的罪過!如今我們兄弟二人,怎能去趟這渾水?今番不如一並將其賣給官府,倒換得我等後世榮華富貴。”暴虎道:“怎能這般做?”張翼道:“兄弟,你休要顧慮。那淮寧府的兵馬總管程子明是童貫門下門館先生程萬裏之子,與他貿易,必能換得萬無一失。到時我們買處房產,置幾畝田地,豈不美哉?”暴虎聽了,沉默不語,良久才道:“此事不可大意。”張翼道:“你且寬心,眼下隻須把我這封書信交與程子明即可,到時叫他帶兵攻山,我們打開寨門即可。”暴虎忽然道:“即是如此,怎可讓外人得知此事?須我親自去送為好。”暴虎大喜道:“便多委托於兄弟了。”暴虎從張翼手中把書信拿著,出了內室,連忙去找賈亮商量。賈亮大驚,便把路新宇、向弼都悄悄召來商議,三人驚得麵麵相覷,瞠目結舌。
路新宇道:“昔日劉璋失基業者,皆因暗弱。俺們如今若以婦人之仁,臨事不決,恐此土難以長久。如今人是刀俎,我為魚肉,強行動手,恐生變數。我等不如將計就計……”當下附耳低言,定下對策。暴虎、賈亮都道:“便依路大哥計策行事。”向弼雖覺路新宇手段過激,然事已至此,別無良策,隻得默然點頭。
卻說暴虎依計而行,假作應承張翼,懷揣那封要命的書信,離了天馬山,卻於半路密林中將書信交予賈亮。賈亮星夜兼程,尋個妥當路徑,將書信徑直送入了程子明大營之中,隻道是山寨密報,引其按書信所言時辰攻山。數日後,張翼見暴虎送信歸來,心中暗喜,隻道大事將成。這日黃昏,張翼於後山一處臨崖的觀瀾軒中設下私宴,屏退左右,單請暴虎一人。
隻聽軒外鬆濤陣陣,崖下深澗轟鳴。當下張翼親自把盞,滿麵堆歡:“好兄弟,此番勞苦功高!待官兵破了前寨,拿了路新宇一夥,你我富貴指日可待!來,愚兄先敬你一杯!”說罷,將一盞酒遞與暴虎。暴虎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接過酒杯,卻不即飲,隻道:“哥哥厚意,小弟心領。隻是小弟心中尚有一事不明,還請哥哥解惑。”張翼聽了,笑容微僵道:“兄弟但說無妨。”隻見暴虎目光如電,直視張翼:“哥哥既已決意投靠官府,換取富貴。那路新宇等人是兄弟我引薦上山,賈菡更是我結發之妻,哥哥打算如何處置我等?是綁了獻於官軍,換個大功勞?還是一並賣個好價錢?”張翼吃這一問,餘光瞥了一眼暴虎目光,更是心底發毛,隻好強笑道:“兄弟說哪裏話!你我患難之交,愚兄豈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路新宇等是朝廷欽犯,自然綁了請功!至於賢弟與弟妹……待事成之後,愚兄自當重金打點,保你夫婦平安,共享富貴!”
隻見暴虎將手中酒杯重重頓在桌上,陡然放聲大笑:“好一個共享富貴!張大哥,你當俺暴虎是那三歲孩童不成?”他猛地站起,須發戟張,怒指張翼道:“你暗中勾結官軍,欲賣兄弟求榮!更想將俺夫婦也當作貨品!今日這酒,怕不是俺暴虎的斷頭酒罷?”張翼見事已敗露,頓時斂去笑容,厲聲喝道:“好個不識抬舉的莽夫!既然你已知曉,那就休怪愚兄心狠了!”話音未落,早已摔杯為號。隻聽屏風後、房梁上、窗外廊下,十餘名死士從各處暗角湧出,手持利刃強弩,將暴虎團團圍住。暴虎環顧四周,毫無懼色,反手拔出腰刀,直劈張翼頭顱。張翼嚇得魂不附體,慌忙向後翻滾躲避,口中嘶喊道:“速速放箭,射殺了他!”暴虎雖勇,左衝右突,斧劈數人,血染衣袍,終究雙拳難敵四手。防備不迭,左肩、右腿接連中箭。動作一滯,吃一刀手覷得破綻,自暴虎背後猛撲而上,手中鋼刀狠狠捅入後心。暴虎怒吼一聲,反手一斧將那刀手半個腦袋削飛。壯軀如山嶽傾頹,轟然倒地,氣絕身亡。有詩歎曰:
觀瀾軒內血如奔,腰刀尚挺目尚嗔。
酒漬未幹忠義在,九幽候爾叩天門。
且說張翼望著暴虎屍身並滿地死士殘骸,兀自驚魂未定,冷汗涔涔而下。心知此事絕難善了,當下把心一橫,一麵命心腹死士速將暴虎屍首秘密沉入後山深澗,一麵對外隻稱暴虎酒後失足,墜崖身亡。又嚴令封鎖觀瀾軒,知情嘍囉但有泄密者,立斬無赦。消息傳到前寨,賈菡聞此噩耗,如五雷轟頂,登時昏絕於地。賈亮、路新宇、向弼等驚疑交加,雖知張翼所言必假,然暴虎已死,死無對證,山寨權柄盡在張翼之手。眾人隻得強壓悲憤,一麵救醒賈菡,料理後事;一麵暗聚心腹,嚴加戒備,恐張翼借機發難。沙念冕、李明凱等原有頭領,亦覺山寨陰雲密布,各自約束部曲,靜觀其變,不在話下。
不說暴虎死於非命,單表淮寧府裏程子明得了這封書信,稟過府尊,即時點起兩個副將何有勇、石少謀,統領府中兩千五百兵馬,要去攻打天馬山。府內通判朱光祖卻出來諫阻道:“朝廷王師屢次征討賊寇,未得克複,蓋因憑恃山水險阻,有難以拔除之勢也。今又勞師動眾,襲取遠地,日費何止千金?徒令中原虛耗,反使狡黠敵虜輕視天威,下官私心以為不可行。”原來這朱光祖亦是童貫門下舍人,生的儀表威嚴,多才多藝,兼通術數,程子明深以為異,故引為腹心倚重。隻是這朱光祖生性豪奢,平日飲食耗費無度,屋中所用炭屑,皆要塑成走獸之形方肯使用,更以美貌女子赤身抱甕溫酒,十分風流放誕,城中豪貴爭相仿效。朱光祖雖是文吏出身,卻也兼通武藝,善使一條虎眼竹節鋼鞭,人皆歎服其能。然朱光祖卻有一樁好處,便是傾慕勝己之人,凡所推重敬奉者,必盡心竭力,絕無二意。縱是窮困窘迫之人,若能得其賞識,必會竭力周濟提攜。選用人才,多以其心意所悅者居先,不盡依循銓選常理。若麾下將士有被侵奪官位者,他必為之力爭,其情激昂,如烈火升騰,不惜身家性命,因此人皆贈他一個諢號,喚作火麟兒朱光祖。
且說當時朱光祖勸阻程子明莫要發兵攻打天馬山,程子明卻道:“你自在城中好生把守。那賊中禍首既肯來投誠招安,此正天賜良機!”朱光祖又道:“官長豈不慮那賊寇反複無常,出爾反爾?到時豈非反成禍事?”程子明不聽其言,徑自點兵,往天馬山進發去了。
卻說程子明親率兩千五百官軍,浩浩蕩蕩殺奔天馬山。行至亳州,匯合了當地兵馬都監胡春為先鋒,頂盔貫甲,手持潑風刀,跨下烏雲豹,好不威風。副將何有勇使一杆鑿金槍,石少謀掄一柄碎石錘,左右策應。官軍旌旗蔽日,刀槍如林,鼓噪而進,直撲山寨門戶落鷹澗。此處兩山夾峙,澗深林密,僅容三騎並行,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程子明勒馬澗口,抬頭望見山勢險惡,心中微覺不安。然念及密信所言,約定官軍到此便放響箭為號,裏應外合破寨,遂強定心神,令胡春率前隊先行入澗探路。胡春立功心切,更兼自負勇力,毫不遲疑,催動本部精兵五百,如長蛇般蜿蜒鑽入澗中。何有勇、石少謀各引五百兵緊隨其後。程子明自領一千中軍壓陣,在澗口布下陣勢,隻待前軍得手便揮師掩殺。
那胡春引軍深入澗中裏許,但見怪石嶙峋,古木參天,光線幽暗,隻聞澗水轟鳴,卻不見半個人影。胡春心中疑惑,正欲派人上山哨探,忽聽半山腰密林深處一聲號炮衝天而起,澗頂兩側山崖上,炸雷般響起一片喊殺聲:“殺盡狗官!”震得山穀回響。話音未落,滾木礌石紛紛轟然砸下。官軍猝不及防,無處閃避,登時血肉橫飛。可憐那澗底,翻作修羅屠場。頃刻間,胡春前軍先鋒已死傷大半,陣型大亂。
那胡春到了此際,已是魂飛魄散,急勒馬頭欲退。卻聽澗口方向又一聲炮響,隻見一彪軍馬如猛虎下山,斜刺裏殺出。為首大將正是千丈坑朱成。你看他:身披七星袍,體掛烏油甲,頭戴獅盔,胯下烏雲踏雪騅,掌中三尖兩刃刀,麵如煙熏太歲、火燎金剛,如複仇煞神般擋住官軍歸路。厲聲高喝:“狗官!納命來!”說罷,便大戟一揮,身後嘍囉如潮水般湧上,封死澗口。胡春見退路被截,前有滾石,後有強敵,心知唯有死戰求生,隻好挺著刀直取朱成。朱成更不答話,催馬迎上。兩馬相交,雙刀並舉。胡春把潑風刀架住三尖刀,往回一收,複舉起,又砍向朱成。朱成將三尖刀向上一橫當住,胡春便順著刀身,去砍朱成雙手。朱成忙把手一鬆,接住潑風刀。二將大開解數,刀來刀迎,刀去刀當,鬥了五十餘合,隻是平分秋色。官兵恐胡春贏不得朱成,一發上前。朱成賣個破綻,放胡春一刀砍來,卻砍個空。得了空當,望山後便走。胡春不舍,飛馬趕來。隻聽得山頂上畫角齊鳴。眾軍抬頭看時,前後兩個炮直飛起來。胡春知有伏兵,把軍馬約住,教不要去趕。
官軍喘息方定,隻聽得後軍呐喊。探子報道:“正西山後,衝出一彪軍來,把後軍殺開做兩處。”胡春大驚,急回來救應後軍時,東邊密林裏鼓聲響處,又早飛出一隊人馬來。正是再雄信王樺,率精兵俯衝而下。轉看後軍隊裏,朱成複又引軍又殺將來,兩下裏夾攻,兵馬大亂。何有勇正指揮後隊抵擋朱成,猛覺腦後惡風不善。急回頭,隻見王樺手中金釘棗陽槊早到麵前。何有勇挺槍急架,王樺把槊一舉,蓋將下來。鬥到四五十合,卻吃王樺把槊一翻,挑過長槍,複一槊削去半個天靈。石少謀見何有勇慘死,又見那邊小君文賈亮銀戟如匹練般殺到,嚇得肝膽俱裂,舞動鐵錘拚命招架。大戰二十餘合,終究遮攔不住,吃賈亮一戟刺死於馬下。胡春眼見兩員副將頃刻斃命,再看所部官兵如刈麥般倒下,澗道已被屍體堵塞,澗水盡赤。心膽俱裂,嘶聲狂吼道:“天亡我也!”話音未落,隻聽兩側山上梆子亂響,萬弩齊發,箭如驟雨,俱朝官軍射來。胡春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逃脫不得。可憐朝廷上將,化作南柯一夢。
眼見主將、副將接連斃命,澗中官軍隻剩百餘個殘兵,哭爹喊娘,丟盔棄甲,隻恨少生了兩條腿,四散奔逃。路新宇、向弼等揮軍掩殺,如虎入羊群。小嘍囉士氣如虹,刀砍槍搠,箭射石砸,直殺得官軍屍橫遍野。澗口外程子明聽得澗內殺聲震天,金鼓齊鳴,慘呼不絕,又見敗兵如潮水般湧出,個個麵無人色,哭喊道:“山內盡都是伏兵,胡都監並著何、石二將,都殉國成仁了!”程子明嚇得麵如土色,魂不附體,那還敢再戰?慌忙撥轉馬頭,倉皇如喪家之犬,望淮寧府而去。不料斜刺裏又趕出一彪軍馬,為首的正是槍王向弼。程子明知他利害,更不敢多鬥。兩個鬥到七八十合,程子明終是力怯,回馬便走。那邊廂又趕出聖淩風路新宇,程子明不曾防備,被一槍刺中左肩,忙教親兵護衛,伏鞍而走。方才轉出一個林子,隻聽一聲響,絆馬索起,把程子明從馬上摔下,楊文軒、和盛搶來接住,反剪雙手,麻繩捆了個結實,押往大寨去。天馬山寨大獲全勝,繳獲無數盔甲兵刃馬匹。
隻說朱光祖見程子明帶兵遠走,自家拿著鋼鞭正立在城牆邊上,目視那城外遠景,卻隻聽得黑地裏傳來一陣馬蹄聲響,原是有一彪人馬來至城下。朱光祖道:“甚麽人來此?”那裏麵出一人應道:“我們是程總管的親信,天馬山已被程總管收複,正於山上擺宴慶賀,叫俺們先回城中。”那把門的兵士便來開門,要放這些人入來,朱光祖喝道:“休要開門!”卻已不及,那城門已被打開,朱光祖忿怒,便下城來。卻見為頭那個好漢大叫一聲,“這城中貪官汙吏在那裏?”身邊便掣出一杆鉤鐮槍殺來,正是路新宇。朱光祖舉起鋼鞭,步戰上前,同路新宇鬥了無數合,見不是頭,回身望城內小巷子裏便走。當時路新宇手起,早戳翻了三五個兵士。身後向弼、程勇等一齊發喊,殺進城中。街市上大喊起,行步的人先奔出城去。王樺、賈亮坐在馬上,彎弓搭箭,壓在後麵,厲聲喝道:“天馬山好漢在此!”街上人家都關上門,不敢出來。路上的百姓都認得是山上的盜賊,誰敢向前攔當。眾人攻破府衙,把府中金銀珠寶盡數搜刮幹淨,裝車馱馬,都奔出城門去,一氣回到天馬山上去。
卻見向弼一人閃入那府衙後牆小衖一祠堂內,果見一人藏身於此,正是朱光祖。向弼走入堂中道:“官長無須憂心。”朱光祖起身舉著鋼鞭道:“你等殺害朝廷命官,嘯聚山林,罪無可恕,還有何話可說。”向弼悄然一笑,便從懷中拿出二兩蒜金,放在供桌上。隻道:“區區薄禮,還請官長笑納。”朱光祖看了那金條,緩下語氣道:“你要做甚麽?”向弼道:“我等不過是因貪官所逼,方才上山聚義。他日官長必要高遷,到時還請於官家前為我等美言幾句。”朱光祖道:“此一事須不得叫他人覺察。”向弼道:“盡在我手上有分寸,大人無須憂心。”朱光祖心照不宣,便把那金條收下,同向弼握手言和。
再說路新宇與向弼整頓了軍馬,凱旋回山時,天色已漸晚了。隻聽得三聲炮響,路新宇心知不妙,忙上得聚義廳來,卻見朱成、和盛、楊文軒三個,俱被五花大綁,嘴裏塞了麻胡桃,跪在張翼麵前,端的是有苦難言。原來張翼見路新宇、向弼等引兵出山,自思是鋤其羽翼的好機會,便複使出前般手段,以議事之名請朱成三個上廳來見。三人都是莽性漢子,不通世故,欣然應允。不想朱成前腳方才入寨,就吃繩索絆翻。三四十個心腹嘍囉一齊走出,橫拖倒拽捉了。又教外寨軍士縛了和盛、楊文軒,一同推入。擬定了罪名,方要推出開斬時,卻逢得路、項軍馬回山。
當下路新宇不由分說,抽刀砍斷繩索,救下三個大蟲來。眾人一齊發作,並力向前。張翼急命死士上前抵擋,那裏是這群善戰軍士的對手?早被殺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但見路新宇雙目赤紅,鉤鐮槍直抵張翼咽喉,唬得張翼大呼饒命。路新宇大喝道:“屢施毒計,圖害忠良,為保權位不擇手段。暴虎大哥血仇未雪,如今又要置朱成三個於死地,留你性命,天理難容!今日若饒你,天理難容,俺定要取你項上人頭,祭奠枉死兄弟!”張翼到了此際,仍是連連叩首如搗蒜,嘶聲哭喊道:“暴虎此事,卻當真是冤枉。他確是酒後失足,墜崖身亡,豈能怪俺?”路新宇圓睜怪眼,厲喝道:“死到臨頭,還敢砌詞狡辯!你當俺路新宇是那三歲孩童,任你欺瞞麽?”說罷取出一物,高高舉起。眾人看得真切,卻是一塊巴掌大小的熟銅獸頭腰帶扣,邊緣已然扭曲,上麵血汙混雜著泥跡,尚未全幹。正是暴虎平日最喜佩戴之物。原來前些日子,路新宇心知暴虎之死絕非偶然,便教心腹四下裏去搜尋,於後山深澗亂石灘下苦苦搜尋三日,方才得到遺物。路新宇便道:“此扣深深嵌入石縫,若非被巨力撞擊崩落,焉能至此?且扣上血汙泥跡未幹,分明是新痕。張翼,你謊稱他酒後失足,輕飄飄墜下數十丈深澗,屍骨無存,卻為何連這銅扣都撞得扭曲變形,深嵌石中?分明是你這惡賊,將他殺害後拋屍澗底,欲毀屍滅跡!你還有何話說?”張翼聽了,沉默半晌,忽然大笑道:“好一個路新宇,當真好眼力,好手段!暴虎那廝確是我殺的!我本要密謀投靠程子明,不想他竟與你們私通,我隻好將他誆到觀瀾軒。那蠢貨接過酒杯,不知好歹,仍瞪眼質問。他既看破,我豈能容他?我將他屍身沉入深澗,本想借此清除爾等,獨掌山寨,再與程子明交易,換一世富貴。誰知壞在你們這群狼心狗肺之徒……”話音未落,路新宇幾乎咬碎鋼牙,便要動手。
隻見路新宇身後閃出一個人來,手中鋼槍不偏不倚,正架在路新宇槍杆七寸之處,火星迸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向弼,口裏懇求道:“路大哥且慢!”路新宇喝道:“你這廝做甚麽?”向弼陪笑道:“兄長暫息雷霆之怒!張翼罪孽滔天,固然百死莫贖。然其畢竟曾為山寨之主,嘯聚山林,抗拒官府,亦有些許聚義草創之功。如今他親信盡喪,已成釜底遊魚,甕中之鱉,殺之不過反掌之間。然兄長試想,山寨連番血戰,又經內訌,已是元氣大傷,人心惶惶。若於大庭廣眾之下,立斃前寨主於堂前,縱然其罪當誅,恐令部分不知內情或心存舊念的弟兄,暗生兔死狐悲之歎,疑懼我輩手段酷烈,難容異己。此非仁者之師,亦非安寨之道。不若廢其武功,斷其經脈,使其永世不得為惡,再逐出山寨,任其自生自滅於荒山野嶺?如此,既懲其罪,全其殘生,亦顯我輩胸襟氣度,昭彰仁恕之道。待山寨根基穩固,人心歸附,再行處置,亦不為遲。”路新宇抽回鉤鐮槍,登時怒道:“向弼,你好生糊塗!此人心如蛇蠍,本性難移。今日放虎歸山,他日必卷土重來,反噬我等。你今日一念之仁,便是他日懸於我輩頸上之利刃!朱成、和盛、文軒諸兄弟,若非俺來得快,早已做了他刀下冤魂!此等血淋淋的前車之鑒,你豈能視而不見,輕言饒恕?”向弼聽了,默默不言。
話說自那日聚義廳火並,路新宇與向弼因處置張翼之事爭執不下,幾至反目。雖經賈亮、王力等人苦勸,二人勉強達成妥協:廢去張翼武功,囚於後山石牢,嚴加看管;向弼暫攝寨主之位,路新宇則統領前寨軍馬,與中寨向弼分庭抗禮。隻見當時張翼左右兩肩筋脈,均被劊子手割斷了。再教王力為他上藥止血,包紮已了,送到後山軟禁。路新宇心恨向弼袒護張翼,更疑其與官府有染;向弼則怨路新宇剛愎自用,不顧大局。兩派人馬自此壁壘分明,各守防區,互不往來。日常議事,路、向二人言語冷淡,多有齟齬。沙念冕、李明凱等頭領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隻得約束部屬,謹守中立。偌大天馬山,雖未再動刀兵,卻似冰封雪蓋,寒氣逼人。如此僵持,荏苒光陰,不覺已過了十數日,方才再生事端。
原來這向弼的手下裏有個為頭的親信,名叫李信。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向弼每次同朱光祖書信往來,相送金銀,都是依仗他行事。這日向弼又收了幾兩蒜金,寫了一封書信,叫李信一並送去淮寧府裏給朱光祖。李信見了朱光祖,把向弼的贈禮盡數奉上,朱光祖受了這肥羊酒禮,大喜,又把十兩銀子賞了李信。每人吃了十數碗酒,上山回歸寨內,見了向弼,說道:“朱大人多多上複。”向弼自此常常與朱光祖暗中往來,不時間隻是李信去官府裏送物事,不則一日。朱光祖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向弼,自不叫人察覺。
荏苒光陰,時遇冬至日到來。向弼又叫李信齎一封請書,直去淮寧府裏,請朱光祖商量些尋常事宜,順道問個中秋年好。李信馳書徑到衙門裏,見了朱光祖。這淮寧府自經上回被天馬山攻破後,便由朱光祖向朝中童貫一黨疏通關係,運作一番,不了了事。不日官家又下詔書,升朱光祖任淮寧府知府。向弼更是多送金銀,仰仗朱光祖庇佑,不題。
當時李信拿了書信,交與朱光祖,又送上賀禮,朱光祖看了大喜,隨即寫封回書,又賞了李信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李信出得城來,正撞著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吃了十數碗酒。李信相別了回山寨,一麵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攧。走不得十裏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裏麵,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說來也巧,那金毛犼和盛正在那山坡下打獵解乏,認得是向弼身邊的仆從李信,便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扶得動。隻見李信搭膊裏突出銀子來,和盛尋思道:“這廝醉了。卻是去那裏討得許多銀子來?”和盛剛解李信那搭膊,望地下隻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和盛拿起,將書拆開看時,見上麵封皮寫著淮寧府朱光祖贈幾個字,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隻認得向弼一個名字。和盛大驚道:“這淮寧府的官人怎會與你來信,你原來倒是和官府來往!”忽的李信已是幽幽轉醒,見和盛拿著信封,李信連忙道:“你拿我信封作甚?”上手便來搶奪,和盛道:“你家主人怎的要和官府勾結,莫不是要做張翼第二?”李信道:“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快把書信還我!”和盛便把手一推李信胸脯,熟料李信吃和盛這一推,腳下又一滑,整個順著山坡滾落下去,後腦正砸著一塊巨石,血流如注,立時斃命。和盛見殺了李信,又看四下無人,連忙把李信屍身推進一個坑裏,自家拿著書信去找路新宇,備說了前後事宜。路新宇亦是大驚,搖頭道:“他向弼既要和官府苟合,日後又怎生會容下我們?”和盛道:“正是如此,防人之心不可不有,暴虎之禍已是眼前事。”楊文軒道:“我們何時出走?”路新宇道:“即刻出發,休要遲疑。”和盛道:“大哥如此說,莫不是心裏已有了去處?”路新宇隻是道:“天大地大,豈無豪傑容身之所?”忙教集結人手,當時路新宇、朱成、和盛、楊文軒、王力,共是五個好漢收拾妥當,整合起兵馬,假借巡山出哨為由,乘著夜色,騙開把關的小嘍囉,東進另謀一番新天地去了。
隻因這一下,有道是:
觀瀾血濺義旗殘,寶珠暗度通朱判。
屠刀高舉雲遮眼,蛇矛空橫狐登殿。
裂土分疆兄弟散,江湖何處不波瀾?
且看離雁穿雲去,冷月空照舊營盤。
正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畢竟這路新宇等人離了天馬山後何處可去?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兩員天馬山將佐:
暴虎、李信
折了三員官軍將佐:
何有勇、石少謀、胡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