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楊文軒巧救王力 路新宇兵打宛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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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乾坤日月鑒分明,寬洪天地不容奸。
今生果報隻在幸,積善存仁休福言。
千般巧計人本分,萬種強為爭奈儉。
意惡損人空如來,心慈行孝努看冕。
話說當時程子明、柏能聖、畢定書等一眾官將將向弼、王樺盡數抓捕歸來。宛丘縣知縣王珧大喜,便叫把向弼這一幹人打進牢中,笑道:“今番看你這班鳥男女逃到那裏去!這起官司,怕你不投到俺這裏來!”
原來那宛丘縣的縣令王珧自到任至今,已近三月。每日但知行樂飲酒,並不整飭公務,一應大小事宜,全憑衙門裏的一個士紳高濟揚播弄。每日王珧隻要落僉押房一次,瞎七瞎八拽白也似的看一輪卷宗,並不曉得什麽案件,隻會胡亂畫個行字。若有囑托高濟揚之案,高濟揚先行抽出,不在僉押房造閱,另送至內書房,逐件指點,教王珧授意幕賓,無不照辦。所以衙門內外,上上下下,倒不畏懼王珧,單隻奉承這高濟揚。
看官,你問這高濟揚原何要扣押向弼等人?原來這高濟揚本就是個回易販私之人,於城中又設立醫館,壟斷渠道,囤積居奇,勒以重款,荼毒百姓。卻因平日裏高濟揚都將錢財向朝廷大官輸送貢賦,以保無恙。此番大疫肆虐,高濟揚卻見自家醫館無人光顧,百姓卻多有病愈者。高濟揚甚是疑惑,派人細細打聽,方才知道程勇渡海求藥一事,便暗中攛掇,有了這一節禍事。
高濟揚既拿得此藥,便要手下人送去醫館高價售賣,百姓重歸困苦者無數。如今偌大一個宛丘縣中,怎見得百姓慘狀?正是:
東陳死屍,西曝枯骨,人見屍骸如遇虎。一家初喪未移時,鄰裏已斃若圻堵。晝見新屍,莫問其數。日色慘淡,愁雲相護。道旁三人行未遠,十步未竟忽仆雙,橫屍斷路阻行路。稚子噤聲不敢啼,疫鬼吐氣燈搖綠。須臾風起殘燈滅,人鬼屍棺暗同宿。樹頭老烏啼不止,曠野寒犬泣時聞。人麵含鬼氣,鬼影奪人魂。白日逢人疑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人死滿街人煙頹,白骨漸被風吹老。
當下城中百姓淒慘暫且不表,單說這高濟揚手下有個醫者,名叫王力,平素好善,醫術精湛。雖是女子,卻多得自散家財購買良藥,偷偷救濟百姓。原來這高濟揚雖萬般不是,卻獨有一個好處,便是用人不疑。高濟揚見這王力出身良醫世家,望聞問切皆不在話下,便重金將王力請在醫館中坐堂,王力因此放得空當救治百姓。那些僥幸生還之人皆感恩王力,都呼她叫賽華佗王力。有詩單道王力醫術道:
妙手回春術無匹,懸壺濟世心如佛。
針石良方胸有數,傳名王力賽華佗。
王力雖有心相助,無奈孤身一人,杯水車薪。眼見世道如此,不由心中暗自感傷,一日回家時,路過一石橋。王力心緒不寧,一時恍惚,腳下一滑,竟失足落入水中。王力並不識水性,眼看危在旦夕。卻見岸邊走過一個漢子,身長八尺,渾如金剛,肩上扛著一個貨擔,原是個挑夫。見王力正在水中探頭探腦價掙紮洑水,那漢子連忙撇下貨擔,跳下水裏,赴將開去。好個漢子,抓著王力一隻手腕,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直拉王力上岸來。王力喘做一團,口裏隻吐白水,半晌仍是神誌不清。那漢子見此,便把王力背在背上,一隻手拿起貨擔,望小路裏便走。走了一陣,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道一聲:“好了!”上到庵前。
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已圍了一圈石牆,左右兩側皆是兵器架,裏間有幾個戲子優伶正在刺槍使棒。那漢子背著王力走入堂中,拐角的屋中開門,也走出一個漢子,身材細瘦,麵容質樸,戴著一頂苑頂曲腳襆頭,穿一身粗布衲襖。見背個女子回來,便戲謔道:“兄弟是從那裏討個口子回來?”那大漢道:“休要胡說!剛才見她落水險些喪命,便被我救了來。速去騰一間空房,再叫個郎中來看。”那人見這般說,連忙叫人騰出房間,請了郎中,又道:“此事須和路大哥說。”那漢子道:“我正有此意,今日怎不見路大哥在此?”那人道:“早些時分,他帶朱成去東林山那邊采買粟米了,便留我一人在這等候。”二人正說間,那郎中已是從房中走出道:“此女身子並無大礙,眼下已是醒了。”兩個謝過郎中,便進房中去看王力情況。看那王力模樣,怎見得?有詩為證:
細淡畫眉桃花眼,嬌豔若滴櫻桃唇。
容貌窈窕花解語,體態纖柔蘊春溫。
那人看清王力麵貌,問道:“你莫不是那高濟揚手下的女醫官王力?”王力回過神來,起身做了一禮道:“正是奴家。”那漢子道:“早先有兄弟患病去城裏買藥,那知高濟揚這廝囤積居奇,根本無藥可買,全賴一個女醫官偷偷問診,便得以救活,卻識得像你。”又對王力道:“姑娘不必驚慌,我乃此地好漢金毛犼和盛,這個瓦舍乃是我哥哥路新宇的地界,並無外人,救你回來的也是我兄弟,名喚醉金剛楊文軒。”王力拜見了楊文軒,做禮謝道:“多謝義士相救,奴家姓王,名力,是高濟揚手下一名醫官。”楊文軒道:“姑娘不必如此,俺是個粗人,不懂甚麽尊卑謝禮,卻不知方才為何落水?”王力聽罷,不禁潸然淚下道:“義士不見那城中百姓之苦否?早先時分,本得奇藥入城救民,而今卻反倒害了黎民。”楊文軒道:“此一事我也有所耳聞,早先不是說起有一能人渡海覓得良藥,今番如何成了幫凶?”王力哀歎半晌,便把向弼等人入獄、高濟揚囤積居奇的事情都說了。楊文軒大怒道:“這廝竟敢如此害民,等俺明日五鼓入城,打殺他了,便償命也替百姓出了這口悶氣。”和盛道:“兄弟休要魯莽,且等哥哥回來了再說。”楊文軒見此,也是氣鼓鼓地應了。
過了午飯,便見兩位好漢來至瓦舍裏,左邊那個好漢便是路新宇,怎生模樣?但見:
淨麵皓齒片唇紅,墨眉冽目雙眸棕。
天生淚痣眼邊住,覽盡世間人不公。
一身武藝薑公膽,那懼雷霆與兵戎。
淮陽軍中路新宇,疾惡人稱聖淩風。
右邊那個好漢便是朱成,亦有詩為證:
虎軀身淩立,肝膽鑒海盟。
煙麵聲雄厚,罡氣心明誠。
遇敵難袖手,匡危知計衡。
奸邪坑千丈,豪傑勇朱成。
原來這路新宇表字光玉,乃是淮陽軍下邳縣人氏。年紀二十有七,生得七尺五六,玉樹臨風,自小學得些槍棒在身,尤其慣使一杆鉤鐮槍,槍法端的是天下獨步。隻因生平最講義氣,愛打抱不平,更兼快人快語似風一般,故世人皆喚他做聖淩風。曾有詩單道“聖淩風”這三個字的好處:
重義如山稱聖賢,隻拜關公不拜仙。
躍馬逐鹿何人阻,重生淩風問蒼天。
這朱成乃是單州人氏,二十四五年紀,生得渾如煙熏太歲,火燎金剛一般。因見不慣鄉裏惡霸欺壓,便趁其馬車出時埋伏崖上,兩手擎起一塊巨石,用盡氣力,往下便砸,直將那惡霸連馬帶車砸入地中千丈,為民除害,快意恩仇。父老感念朱成恩情,就呼他做千丈坑朱成。朱成既殺了惡霸,便為官司所累,逃至路新宇處。恰好本處有一對夏氏姐妹,其妹夏夢迪色藝雙絕,其姐夏木兒貪財愛俏。夏夢迪憑彈唱養家,夏木兒揮霍其資,更嫌護佑姐妹的鐵匠李磊貌醜身矮,常加羞辱。夏夢迪常勸其姐多多收斂,反遭斥責,遂閉門謝客。夏木兒財路斷絕,竟生毒計,勾結街坊鄰居王大嫂欲毀夏夢迪名節,誘其入彀,鎖於屋內,令無賴吳四行凶。幸李磊察覺不妥,急尋朱成相救。朱成破窗而入,先擲殺了吳四。路新宇登樓,見朱成已擒木兒,李磊亦拿住王大嫂。朱成怒斥夏木兒心腸歹毒,路新宇更揮刀斃之,朱成亦殺王大嫂。兩個資助了李磊、夏夢迪些錢財,分付投別處去了。又恐鄉民驚動,遂中夜脫逃,走深山而匿,擷果自食。朱成道:“眼下已斷是無太平日子了。”路新宇道:“我等既沒了王法,便須反抗到底,殺盡這天下害民賊方才罷休。”朱成道:“哥哥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害民賊,一個蛇蠍婦,都已殺了。隻是我和你投那裏去安身立命?”路新宇道:“我已是有了計較。”朱成道:“怎的一說?”路新宇道:“我有一結拜兄弟,姓和名盛。人稱金毛犼,在那陳州府宛丘縣外開了一家瓦舍,我們暫且去他那裏。”兩個商議定了,徑直去宛丘縣投奔和盛。和盛見路新宇、朱成本事高於自己,索性讓出主位,教路新宇為頭掌管瓦舍。續後楊文軒又因官司所累來此投奔,眾人一同行俠仗義,不必多說。
當下楊文軒同路新宇、朱成說知此事,道:“路大哥,朱兄弟,和盛兄弟,此事刻不容緩!我等須速救王樺、程勇等人,再除高濟揚!”路新宇沉吟道:“文軒兄弟所言極是。然高濟揚勢大,與官府勾結,貿然強攻恐難成事。需得先探明向義士等人下落,裏應外合方為上策。”楊文軒道:“此事容易。小弟在城中有些門路,認得牢中幾個獄卒。待我取些銀兩,買通關節,先去獄中探望向義士,問明情形,再作計較。”路新宇點頭稱善。楊文軒即刻取了銀錢,扮作探監的親屬,入得宛丘縣大牢。那獄卒得了好處,又知楊文軒有些勇名,不敢怠慢,便悄悄引他去見向弼、王樺等人。
隻見牢中昏暗,向弼等人帶著重枷,形容憔悴。楊文軒低聲將王力之事以及高濟揚的毒計一一告知,眾人聽了,無不切齒痛罵。向弼歎道:“程兄弟出城散藥,原說定於後日由水路自城東蘆葦蕩登岸歸來。他若不知變故,徑直回城,必遭毒手!”楊文軒得了這要緊消息,安慰眾人道:“諸位義士且忍耐片刻,我等定救爾等脫困,並誅此惡賊!”說罷辭別眾人,匆匆返回泗州大聖祠。路新宇、朱成、和盛聽了楊文軒回報,皆道:“事不宜遲!須在程勇兄弟歸來前,截住他告知真相,並合力對付高濟揚。”
當下議定,由路新宇、朱成、楊文軒、和盛、王力五人,帶齊兵器,當日下午便趕往城東蘆葦蕩埋伏等候。待到日頭偏西,果見遠處水道駛來一條小船,船頭立著一條大漢,正是程勇。他身後便是渾家俏鳶尾陶沅,還有幾位同去尋藥的兄弟。路新宇等人從蘆葦叢中躍出,程勇初時一驚,待看清是路新宇等人,才放下心來。怎見得程勇好處?有詩為證:
濟世懸壺敢蹈航,劈波斬浪威名揚。
六十二艦吞鯨浪,九死孤帆覓藥光。
雛寶丹施貧巷暖,俏鳶尾伴義街香。
開山斧裂幽冥界,生死途前立綱常。
再看那陶沅時,也端的是個俠義女子。有詩為證:
霞綃剪就俏鳶尾,眸映星河月作鄰。
雙刃分霜護春色,江湖夜雨並蹄春。
兩下相見,楊文軒急將城中變故、向弼等人入獄、高濟揚奪藥害民等事盡數說了。程勇聽罷,如五雷轟頂,捶胸頓足道:“不想我一片苦心,反害了向大哥和全城百姓!高濟揚這狗賊,我與他勢不兩立!”路新宇道:“程勇兄弟息怒。高濟揚有官府撐腰,心腸歹毒。他既奪了藥,必不肯善罷甘休,定會尋機斬草除根。我等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朱成怒道:“路大哥說得是!這等害民賊,留他作甚?今夜便殺入縣衙中,為民除害,救出向義士!”眾人皆熱血沸騰,齊聲應和。當下便在蘆葦蕩中細細謀劃。路新宇道:“高府必然戒備森嚴。我等須得智取。我行走江湖多年,略通易容之術,可與和盛、楊文軒兄弟扮作送柴送菜的雜役混入城中。朱兄弟神力驚人,可趁夜色翻越城牆潛入。程勇兄弟熟悉路徑,領我等前往縣衙。最要緊的便是王家妹子,須入城扮做舞姬接近王珧,以取其事。待到二更時分,以火為號,裏應外合,殺他個措手不及!”
計議已定,眾人飽餐戰飯,各做準備。那瓦舍中恰有伶人行頭,王力便揀選了一套水紅色流雲廣袖舞衣,穿將起來,端的是身姿窈窕,恍若仙子臨凡。她將幾枚淬了劇毒的銀針暗藏於發髻金簪並舞衣寬袖的夾袋之內,又將一柄薄如柳葉的短匕縛於小腿,諸事停當。楊文軒、和盛、路新宇三人塗抹了麵皮,換了粗布衣衫,推著滿載柴薪蔬果的小車,隨著午後入城的人流入城。那守門兵丁懶散鬆懈,略一盤查便放了過去。候至天色墨黑,星月無光,朱成便仗著神力,尋一處僻靜城牆,拋上飛爪,猿猴般攀援而上,悄無聲息潛入城中。程勇等人伏於蘆葦深處,備好引火之物並趁手兵刃,隻等城內火起。
且說王力手持一張偽造的高濟揚名帖,自稱乃高大官人新近訪得、獻與王知縣的舞姬,徑投縣衙後角門。看官須記:此時那高濟揚卻並不在縣衙。他奪了救命奇藥,正躊躇滿誌,隻道財源滾滾,便在自家府邸後園臨水高閣之上,大排筵宴,邀集城中幾個依附於他的富商劣紳,一來炫耀手段,二來分派售賣份額,坐等金銀入彀。因此瞞得過了。
當下王力蓮步輕移,行至縣衙後角門。守門衙役見一紅衣女子容光照人,氣度不凡,攔住問道:“兀那女子,夜深至此,所為何來?”王力斂衽一禮,眼波流轉,鶯聲嚦嚦道:“煩勞差官大哥通稟一聲。奴家乃高大官人新近訪得,特獻與縣尊老爺賞玩的舞姬。高大官人吩咐得緊,道是今夜良辰,不可辜負,著奴家速速前來獻藝。現有高大官人親筆名帖在此。”說罷,袖籠暗香浮動,纖纖玉指遞上那張偽造名帖。
那衙役借著燈籠光,細看名帖上高濟揚的印記無差,又見王力言語溫軟,姿容絕世,心中早信了七八分。一個老成些的衙役嘀咕道:“高大官人今日確在府中宴客,不曾親來。然既有他名帖,想必不差。”另一個涎著臉笑道:“這小娘子好生標致!既是高大官人所薦,必是絕品。且稍待,容我等通稟。”說罷,一人急急入內通報。王力立於門外,心中雖急如星火,麵上卻如古井無波,隻作觀瞧月色狀,袖中玉指卻已悄然扣住一枚毒針,暗忖道:“這班狗腿,慣會看人下菜。幸得高賊名頭響亮,若遇刁難,少不得先廢他兩個,再尋他路。”
片刻,那衙役回轉,臉上堆滿諂笑:“小娘子快請!知縣老爺正與通判大人吃酒,聞得高大官人薦了妙人來,歡喜得緊!隨小的這邊來。”王力心中冷笑,麵上卻嫣然道:“有勞差官大哥引路。”遂嫋嫋娜娜隨他入內。隻見縣衙後園水榭之中, 知縣王珧得了高濟揚分潤的一注“靈藥”售賣厚利,又聞有絕色舞姬獻藝,正是心癢難搔,隻與一個心腹通判對酌,連聲催促:“舞姬何在?速速喚來!”王力便隨衙役步入水榭。這王力一舞驚鴻,婉若遊龍,美不自收,看的那一眾達官貴客目不轉睛,實難自已。王珧看得眼也直了,涎水幾欲滴下,連聲道:“妙!妙人!高大官人果然深知本官!”那通判亦看得神魂顛倒。當時文人莫能相見,便寫一闕《天仙子》為思:
十歲手如芽子筍。固愛弄妝偷傅粉。金蕉並為舞時空,紅臉嫩。輕衣褪。春重日濃花覺困。
斜雁軋弦隨步趁。小鳳累珠光繞鬢。密教持履恐仙飛,催拍緊。驚鴻奔。風袂飄颻無定準。
後世頑童亦有詩曰:
舞勢隨風散複收,歌聲似磬韻還幽。
千回赴節填詞處,嬌眼如波入鬢流。
舞至酣處,王力覷那王珧色授魂與,已離了座頭,端著酒杯,踉蹌腳步直向舞池挨近,口中含混道:“美人兒好身段,近些,待本官細細賞玩……”待那王珧搖至身前不足三尺,探出肥胖祿山之爪欲摸其粉頰之際,王力舞姿未停,水袖陡然一甩,看似旋身,袖中一點寒星卻如毒蛇吐信,悄無聲息直取王珧咽喉。但見王珧麵上淫笑陡僵,雙眼暴突,喉間隻現一點細微紅痕,手中玉杯啪嚓一聲墜地粉碎,肥碩身軀晃了兩晃,如朽木般轟然仆倒。
水榭登時大亂,那通判驚得跌坐在地,杯盤狼藉。護衛們這才醒覺,紛紛掣出兵刃撲上。王力一擊功成,更不戀戰。趁亂急退,雙手連揚,數點寒星尖嘯著射向撲來護衛。慘嚎聲中,當先兩名護衛捂麵扼喉,倒地抽搐。王力一個鷂子翻身,輕點水榭欄杆,欲借力躍上屋頂。
護衛頭目怒極,喝道:“你這賤婢休走!”便挺刀直劈,王力人在半空,聞得背後惡風不善,強扭嬌軀閃避,刀鋒擦臂而過,當啷一聲砍在廊柱。又是數柄鋼刀砍來,王力左支右絀,舞衣被刃鋒劃破,險象環生。王力本是文弱女子,終非以武藝見長,困於重圍,眼看束手就擒。
千鈞一發之際,但見一道白影如電,自暗處掠出,喝道:“王家妹子莫慌,路新宇來也!”掌中鉤鐮槍化作一團銀光,格開數柄鋼刀,逼得眾護衛連連後退。正是聖淩風路新宇及時殺到。王力得此空隙,再不遲延,覷個破綻,縱身上了屋頂,掏出火折火絨,就著簷下燈籠,引燃一處幹燥的垂花門簾。火苗騰地竄起,她更不停留,幾個起落,跳出窗外。路新宇見火起,更無掛礙。鉤鐮槍舞作一團銀光,槍影幢幢,招招致命。頃刻間,又有數人哀嚎著倒在血泊。路新宇暗忖道:“此地不宜久留。”便虛晃一槍,撞破窗欞,縱身一躍。整個縣衙後園,殺聲動地,火光漸熾,亂作一鍋沸粥。
卻說高府後園臨水高閣之上, 高濟揚正與城中富商劣紳推杯換盞,誌得意滿。燈燭通明,觥籌交錯,絲竹靡靡,諛詞如潮。高濟揚撚須笑道:“諸位高朋,這雛寶丹便是活命的金鑰匙。我已定下章程,城中五路發售,價高者得。各位按份額認購,轉手便是金山銀海。需我們共同滿飲此杯,賀日後財源廣進!”眾人轟然應諾,舉杯暢飲。
忽見西北縣衙方向,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半邊夜幕,隱隱有喊殺聲隨風傳來。席間登時一靜。一富商驚疑道:“高大官人,似是縣衙方向起火。”高濟揚眉頭緊鎖,心中驚疑不定,暗忖:“王珧那蠢材處出了何事?莫非是那幫反賊作亂?”麵上卻強作鎮定,擺手道:“無傷大雅,些許小亂,自有衙役彈壓。諸位且安坐……”話音未落,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震天撼地,自府邸前院傳來。直如地龍翻身,當下樓板劇震,杯盤碗碟叮當亂跳,酒水潑灑。滿座賓客驚得魂飛魄散,紛紛離席,探頭向外張望。隻見一個家丁連滾爬爬衝上高閣,麵無人色,嘶聲哭喊道:“老爺!大事不好了,前門被一個金剛大漢劈開,隨後又有一個金毛漢子殺將進來,見人便砍,抵擋不住。”高濟揚聽了,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疏失了七魄,霍然起身,臉色煞白。
原來那楊文軒掄圓了手中雙鐧,力貫千鈞,竟直直將那朱漆獸環的厚重門板劈開一個駭人大洞。門後幾個持械護衛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那熟銅鐧橫掃而過,登時筋斷骨折,血肉橫飛。楊文軒更不停留,合身撞入。和盛身形如鬼魅,緊隨其後,一柄樸刀化作寒光匹練,專削人腿腳。刀光過處,斷肢殘臂亂飛,哀嚎遍野。那時話音未落,楊文軒已舞著熟銅鐧殺至麵前,喝道:“兀那高濟揚狗賊爪牙聽著,你醉金剛爺爺楊文軒在此!棄械跪地者生,擋路者碎屍萬段!”和盛也厲聲斷喝道:“降者不殺!”。楊文軒渾身浴血,雙鐧滴瀝,狀如瘋魔,厲鬼般撲向聞訊趕來的護衛頭目。那頭目也算悍勇,挺槍便刺。楊文軒不閃不避,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攥住槍頭。那頭目隻覺一股巨力,長槍如焊在鐵砧上,紋絲不動。楊文軒獰笑一聲,右手鐧帶著惡風,奮力劈下,將那頭目連人帶槍被劈作兩半。血雨噴灑,駭得其餘護衛心膽俱裂,發一聲喊,四散潰逃。好個楊文軒,曾有詩讚其雄武道:
蛟形虎步身軀長,熟銅雙鐧掃沙場。
惡鬼凶神全不懼,文軒名號醉金剛。
那高濟揚在高閣上聽得前院殺聲震天,心知不妙。這廝到底老奸巨猾,一把推開身邊嚇呆的美婢,厲聲對管家吼道:“速速帶人死守庫房!倘若庫房有失,爾等皆死!”又對席間麵如土色的賓客嘶聲道:“諸位,賊人勢大,速隨我從後園角門暫避!”眾人如夢初醒,狼奔豕突般跟著高濟揚跌跌撞撞奔下高閣,欲往後園逃遁。
且說當時城東縣衙大牢方向,戰事亦起。千丈坑朱成撞開城門,幾步搶至重囚牢房,擰斷鐵鎖,劈開木柵,衝入牢中。眼見向弼等人戴著沉枷,形容枯槁,朱成哭道:“義士受苦!俺來遲了!”神力到處,幾下便砸開眾人身上枷鎖鐐銬。向弼、王樺、賈亮等人絕處逢生,悲喜交集,雖身虛體弱,也怒火熾燃。王樺道:“深感朱成兄弟活命大恩,且速速去助路義士,誅殺高濟揚狗賊!”朱成扶起眾人,低吼道:“列位好漢且隨俺一並衝殺出去!”撿起地上一杆大槍、兩柄腰刀,塞給向弼、王樺、賈亮,自家則使著三尖兩刃青鋒刀,當先開路。一行人衝出牢房,沿途撞見平日受盡欺壓的苦囚,亦紛紛砸開牢門,拾起棍棒,跟著朱成殺出大牢。
再說程勇在蘆葦蕩中,望見城中縣衙、高府、大牢三處火光衝天,殺聲撼地,如鼎沸一般,便對眾人道:“時機至矣,各位弟兄速速點火,快快攻城!”眾人如出柙猛虎,呐喊著撲向宛丘縣東門。程勇一馬當先,開山斧舞動如風車,陶沅雙刀翻飛似雪片,尋藥兄弟各持兵刃,舍命向前。見城內多處要害之地火起,城頭守軍本就惶惶不可終日,陡見城外火光如林,殺聲如潮,直震得城垛簌簌落土,隻道是義軍大舉攻城,頓時魂飛魄散,那裏還有鬥誌?程勇等人衝到門下時,守軍已潰散大半。
那時高濟揚帶著一幫富商劣紳,由家丁護衛拚死保著,倉皇逃至後園角門附近。眼看生路在望,忽聞角門處傳來一片慘嚎。隻見路新宇橫槍立馬,擋住去路,發喊道:“高濟揚狗賊待往那裏去?”高濟揚眼前一黑,險些栽倒。那護衛頭目見狀,厲吼一聲道:“誰敢傷我家老爺!”便率剩餘死士撲向路新宇。路新宇冷笑一聲,使動鉤鐮槍,一陣點、刺、掃、挑、鎖、拿,十八般武藝殺得那些護衛非死即傷,慘嚎連連。須臾間,高濟揚身邊護衛盡喪,隻剩幾個富商瑟瑟發抖。唬得那高濟揚麵如死灰,撲通跪倒在地,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道:“好漢饒命,高某願獻出所有家財,隻求活命……”路新宇持槍而立,冷眼睥睨,聲如寒冰:“今日饒你性命,因你這廝囤積居奇害得百姓無錢買藥而病斃街頭,何處饒命,高濟揚,爾之罪孽,罄竹難書!今日,便是爾之死期!”話音未落,那鉤鐮槍尖早已透胸而過,高濟揚身軀猛地一僵,雙眼暴突,身軀晃了兩晃,栽倒在血泊之中,濺起一片汙穢。那幾個富商劣紳見此慘狀,嚇得屎尿齊流,癱軟在地。路新宇拔出鉤鐮槍,也不看地上屍體,對那幾個富商厲聲道:“爾等助紂為虐,本當同罪。今日饒爾等狗命,速將高賊囤積之糧米藥材,盡數搬出府外,散於百姓贖罪。若有遲疑,此賊便是榜樣!” 幾人如蒙大赦,磕頭如雞啄米,連滾帶爬而去。
卻說路新宇於高府前長街,正提了高濟揚首級,與楊文軒、和盛、朱成、向弼、王樺、賈亮並無數百姓會合。 群情激憤,便要湧入高府清算餘孽,搬運糧藥。忽聞長街盡頭馬蹄聲如悶雷滾地,火把如龍,映得街道亮如白晝。一彪官軍鐵騎風馳電掣般殺到。當先三員大將,頂盔貫甲,殺氣騰騰。
左邊那將,身長八尺,麵如重棗,虯髯戟張,目射凶光,手提兩柄厚背潑風大砍刀,正是本府都監,鐵臂熊柏能聖。此人力大無窮,性情暴虐,慣好虐殺囚犯取樂。右邊那將,白麵微須,細眼薄唇,神色陰鷙,腰懸寶劍,手挽強弓,乃是本府兵馬鈐轄,穿雲箭畢定書。那雲天彪部下的將佐畢應元,便是他的兄弟。其人箭法刁鑽,心機深沉,專好羅織罪名,構陷良善。正中那將,頭戴鳳翅亮銀盔,身披黃金鎖子甲,掌中擎定一杆五尺開鋒渾鐵槍,坐下照夜玉獅子馬,端的是人如猛虎,馬似蛟龍。正是本府兵馬都統製,綽號金毛鐵獅子的程子明。
原來程子明、柏能聖、畢定書等人,早先領了王珧將令,帶兵於左近巡防彈壓。忽聞城中多處火起殺聲震天,心知有變,急率精銳馬軍入城彈壓。先至縣衙,隻見火光衝天,屍橫遍地,王珧斃命水榭。又聞報高府遭襲,恐高濟揚有不測,便馬不停蹄殺奔而來。不想正撞見路新宇等人聚於高府門前。
當下程子明勒住戰馬,點鋼槍遙指路新宇,聲若洪鍾,震動街衢:“呔!前麵那青衣持鉤鐮槍的漢子,可是人稱‘聖淩風’的路新宇?爾等聚眾作亂,戕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誅!本將程子明在此,速速下馬受縛,免作槍下之鬼!”路新宇見程子明氣勢非凡,槍長鋒銳,心中亦是一凜,暗道:“好一員虎將。這杆長槍,端的罕見。”麵上卻毫無懼色,朗聲長笑道:“路某久聞程將軍大名。然爾等為虎作倀,縱容高濟揚、王珧這等蠹蟲,盤剝百姓,草菅人命!今日路某替天行道,誅殺奸佞,何罪之有?爾若知趣,速速讓開道路,放百姓搬運救命糧藥。否則,休怪路某鉤鐮槍下無情!”柏能聖早已不耐,暴吼如雷:“程統製!與這反賊囉嗦甚麽!待末將去砍了他的狗頭,祭奠王大人!” 說罷,不等程子明號令,一夾馬腹,掄圓了雙刀,直劈路新宇頂門。路新宇不閃不避,鉤鐮槍自下而上刺來。不三合,程子明見見柏能聖力怯,一催坐下寶馬,前來替下交鋒。那杆鐵槍化作一點寒星,不離路新宇咽喉上下。路新宇瞳孔微縮,鉤鐮槍疾抖,使一招“撥雲見日”,搭在程子明槍上,順勢向外一引,側身滑步,險險避開那奪命槍鋒。程子明一槍落空,毫不遲疑,複又攻來。路新宇精神大振,施展平生所學鉤鐮槍法,槍頭倒鉤專鎖拿對方兵器。兩條白影借著長街火把,化作兩團旋風。一個馬上槍長力猛,勢如奔雷;一個步下槍詭身疾,捷似靈猿,真個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周遭軍卒、百姓看得眼花繚亂,心膽俱寒。
柏能聖、畢定書兩個,見程子明纏住路新宇,料想一時難以取勝,隻得引兵去追捕其餘反賊。見那王力正背對官軍,指揮百姓疏散。早已暗中張弓搭箭,瞄準王力。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支狼牙雕翎箭悄無聲息,直取王力後心。那壁廂,朱成正與官軍步卒廝殺,眼觀六路,早已瞧見,發聲喊:“王家妹子小心!” 然他離得尚遠,救援不及。正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如大鵬般掠起,手中一物呼嘯飛出,後發先至。竟是楊文軒情急之下,將手中熟銅鐧奮力擲出。那鐧不偏不倚,正撞在畢定書射出的箭杆之上。箭矢撞得一歪,釘入王力身側門柱,箭羽猶自亂顫。王力驚覺一身冷汗,濕透重衣。畢定書見暗箭落空,惱羞成怒,弓弦連響,三支連珠箭分射楊文軒上中下三路。楊文軒擲出腰刀,身形未穩。和盛離得近,驚呼撲上,長槍舞動如風,磕飛一箭。第二箭擦著楊文軒肩頭飛過,最後一箭卻紮入和盛左臂。和盛悶哼一聲,踉蹌後退。楊文軒見和盛為救自己中箭,怒發衝冠,不顧肩傷,抄起地上一條熟銅棍,瘋虎般撲向畢定書方向,大吼道:“狗官速速納命來!”畢定書大驚,不曾提防,被楊文軒一棍打碎頭顱,當下身死。柏能聖忿怒,揮刀直取王力,罵道:“先宰了你這賽華佗!”雙刀尚未落下,斜刺裏撲出賽咬金程勇,將柏能聖從腰肋斜劈作兩半個。又引著隊伍前去開路。陶沅背了王力,楊文軒攙扶著和盛,向弼、王樺等緊隨朱成,望東門而走。那邊路新宇已與程子明鬥到六七十合,且戰且退,擋住追襲。
眾人血戰脫困,奔至數十裏外山林方歇。清點之下,折損人手,糧藥亦失其半。路新宇環顧疲憊傷損之眾,慨然道:“官府視我等如寇仇,天下已無容身之所。唯效綠林,擇險要處落草,聚義抗暴,或有一線生機。諸兄弟可願同往?”眾人皆拊掌應諾:“願隨哥哥,同生共死!”遂就地掩埋亡者,扶傷攜弱,取道東行。眾人一路避關躲卡,風餐露宿,倍嚐艱辛。數日後終至天馬山界,但見群峰疊嶂,主峰昂然若天馬行空,端的是個嘯聚的好所在。山腳有深潭清冽,路新宇便令眾人歇馬造飯,遣朱成、楊文軒、賈亮幾人先去探山。
且說賈亮當時帶著幾個人先行駕馬趕過了一處小鼇亭,往前又走,卻已都是山路。那輪炎日已漸漸下去,聽的是萬樹蟬聲,見的是千層濃綠。賈亮走夠多時,人馬枯渴,卻又遇不著個溪澗。忽然一個兒郎把手指著一處說道:“那邊深樹林裏微微有些煙,想必是村人家,我們且去討口水吃。”賈亮依言,便岔將過去,不上半裏之遙,已到那人家麵前。卻是一座半大不小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中飄蕩。怎見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點頭便飲,淵明招手回來。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
男兒未遂平生誌,且樂高歌入醉鄉。
賈亮見這酒肆門前卻有一帶清溪,恐惹人生疑,便不去買酒,隻都去那溪水邊上取水吃。那酒肆裏卻走出一個二十餘歲的婦人,衣裳清楚,大家風範,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體態妖嬈染鉛華,天姿秀麗雲鬟霞。
星眼含愁沉魚美,嫦娥織女羞姻婭。
那婦人扶著一個小丫鬟在酒肆門首閑看,見了賈亮這夥人,便扶著小丫頭,湊近幾步,看了看賈亮的麵龐,便說出一席話來,這一下,有道是:
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
螳螂委身曲附蟬,不知黃雀在其傍。
正是:
誰道無心便容與,亦同翻覆小人心。
畢竟那婦人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四員官軍將佐:
王珧、高濟揚、畢定書、柏能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