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燈籠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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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見不得這狐媚子爬床的做派,當年要不是沈萬金的色迷心竅,哪能讓勾欄出來的玩意兒進沈家門。
    就算沈延是個庶出,那也是長子,配的娘子也萬不是這般瘦馬。
    沈延跪得膝蓋發麻,中衣半敞露出胸膛抓痕。
    他自然無可辯駁,縱是巧舌如簧也難辯巫山雲雨,隻得任額角冷汗涔涔浸透蓮紋地衣。
    他此刻恨不得生吞了錢牙牙——這個女人居然聯手沈硯舟把自己擺了一道。
    “鬧劇到此為止。“老夫人開口打破沉默,“延哥兒收作通房便罷。“
    錢牙牙自是不肯作通房,她學著沈硯舟教她的,耳語沈延道:“妾若成泥,少不得要同老夫人說道說道,您原本要在硯二爺榻上翻雲覆雨的妙計。”
    沈延聽到這句話,差點想要當場掐死她。
    沈延脖頸青筋暴起,生生將喉間腥甜咽下,伏地叩首。
    “孫兒願納為良妾。“
    “好!好!不愧是兄弟!“
    老夫人鳳目圓睜,壽字杖將青磚鑿得火星四濺,“今日不是你要強娶這瘦馬,就是硯舟要娶商女;明日便開祠堂,叫列祖列宗瞧瞧我們沈家的好兒郎!“
    堂下坐著的沈硯舟和柳含煙互相憋笑的直哆嗦,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外更漏聲聲,恰似為這出“李代桃僵“擊節而歌。
    婚期定在上元節那天,朱漆小轎趁著煙火起時,悄沒聲息地溜進沈府西角門。
    合府張燈結彩的喜氣裏,隻有三處真心實意的笑臉——鳳冠霞帔獨坐拔步床的錢牙牙,提著兔兒燈已經出府混入人群的沈硯舟與柳含煙。
    沈延未著寸縷喜紅,反在書房將澄心堂紙撕得雪片紛飛。
    喜房內連枝燭淌著紅淚,錢牙牙頂著累金絲墜珍珠的蓋頭,孤鸞照鏡般枯坐到五更天,連合衾酒都凝了冰碴。
    她唇角卻噙著蜜,能在這雕花拔步床上嗅到沈延慣用的龍涎香,便勝過萬盞合歡燈。
    但是她不覺得苦,因為她覺得即使是個妾室,也呆在了心愛人的身邊。
    酉時三刻,東門大街已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沈硯舟拽著柳含煙躍上綴滿走馬燈的錦繡高台,廣袖掃落簌簌金箔,指間鎏金骨扇唰地展開,露出“百燈奪魁“四個灑金大字。
    “今有燈謎百道,解得謎王者可取走這錠錯金麟趾!“
    柳含煙足下羅襪生塵,險些碰倒牡丹燈。
    沈硯舟按著她肩頭落座湘竹椅,麵前紫檀案已擺開琥珀核桃、蜜漬金橘等十二味果碟。
    台下頓時鼎沸如滾油潑雪,書生們攥著謎箋爭相湧至台前,恍如萬千銀魚逆流爭渡龍門。
    此時有書生舉著謎箋:
    “琉璃世界珍珠丸,琥珀光裏白玉團
    萬戶搗衣聲暫歇,滿城爭說月嬋娟“
    他解謎的聲如裂帛穿透鼎沸人聲:“琉璃世界喻糖水清透,珍珠丸乃浮元子裹芝麻餡時濺起的糖霜,恰似《東京夢華錄》所載『乳糖圓子』。琥珀光指桂花蜜釀,白玉團暗合周必大“星燦烏雲裏,珠浮濁水中“之句——此乃上元必食的浮元子!”
    沈硯舟擊掌大笑,扔過去一枚金瓜子:“解得一首可不得燈會擂主。”
    漸漸,燈謎被推上高潮。
    沈硯舟像個小財神指間金瓜子接連飛入人群:“諸君且看!解得此謎!“
    他拿著扇子忽向天一指,百盞燈籠應聲翻轉,露出背麵朱砂,竟幻化成自己小像。
    滿場嘩然。
    最顯眼處懸著八尺長的鮫綃燈幡,上書:“甲子年八月十七卯時三刻生,通蘇繡蜀錦,居‘金縷閣’,打一人名“。
    沈硯舟俯身拾起她鬢邊將墜的珍珠步搖:“娘子可猜得出?“
    柳含煙嗔怪他一眼,那分明是她的生辰八字猜的是她名。
    台下頓時哄笑如潮水,原這滿街燈謎暗藏玄機:飛燕燈喻其掌上寶,西子燈比其捧心愁,連那盞走馬燈轉的都是她生辰八字。
    “好個沈二爺!“
    眾人撫掌大笑,“正月十五辦生辰會,百盞燈謎藏芳名,這哪裏是猜燈謎,分明是烽火戲諸侯!“
    人群隨著這聲喝破方恍然大悟,原是借上元燈火作紅繩,將全城熱鬧都捆成送給柳掌櫃的纏臂金。
    “世人道我沈硯舟是混世魔王。“
    沈硯舟執起柳含煙的手,將錯金麟趾輕輕放入她掌心:“卻不知我二十二年荒唐歲月,原是為等今夜——借全城燈火作聘,邀九州星月為證,許你八載春去秋來,七年冷暖晨昏。”
    柳含煙耳墜亂顫似要融在漫天煙火裏,芙蓉頰上胭脂早被煙火熏成海棠醉日。
    沈硯舟嘴唇抵著她發燙的耳垂低語,溫熱吐息裹著沉水香渡入耳蝸:“走,樊樓馬上要放煙花,我們現在去還趕得上。”
    (樊樓)
    柳含煙望著漫天星雨,十四歲那個雨夜仿佛穿過五年光陰潑在眼前——債主踹開柴門的巨響裹著母親咳血的帕子,當鋪夥計掂著她最後支銀簪說“瘦馬巷還缺個會唱曲的“,她不知道哪個是夢。
    她隻當沈硯舟是合作者,她不信任這個總把真心裹在荒唐事的紈絝子,教人分不清是戲言還是真意。
    但是他總是捧著一顆好炙熱得心,不斷靠近,不斷靠近,叫自己無法躲避。
    她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她隻覺得自己此刻很慌張,害怕。
    煙花五顏六色炸裂,就像柳含煙五味雜陳得內心,她說不清楚這般得感覺。
    同樣的,沈硯舟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剛剛他也不知道如何說出那番話,他隻覺得好害臊。
    他開始隻覺得她很有趣,娶回家一定也很有趣,之後就著了魔般貪看她眼底的戒備——像雪地裏獨行的白狐,明知獵人設陷,偏要叼著梅花去踩那機關。
    琉璃瓦上第三朵牡丹煙花炸開時,兩人的聲音恰似雙蝶撞上蛛網。
    “今…“
    “那…“
    兩人俱是一怔,倒映在彼此瞳仁中的影子都晃了晃。
    “你先說。”
    沈硯舟故作從容地叩著漢白玉闌幹,指節敲擊聲卻比銅壺滴漏還亂。
    闌幹上浮雕硌得掌心發麻,像要刺破這場荒唐的鎮定。
    柳含煙張口時夜風卷著硝煙味鑽入喉間:“你今日…“
    沈硯舟:“嗯?今日得燈會好看嗎?”
    她望著他緋紅的耳尖沒入夜色,絹帕在掌心絞出深痕:“燈會…甚美。“
    這話說得比貢院門口的滴水計時還規矩。
    沈硯舟也點頭,訕訕一笑,兩人尷尬得轉頭望向天空炸開得煙花。
    他指尖蹭著袍角拭了三回,才敢去碰她蜷縮的指節。
    先是小指勾纏,繼而虎口相貼,最後十指扣入指縫時,恰逢萬千煙火齊綻。
    他那擂鼓地心跳好像做了什麽壞事。
    柳含煙忽然輕笑出聲,笑著笑著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