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枇杷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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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硯舟突然傾身,貼在柳含煙耳邊道:“那柳姑娘如今算我過了明路的娘子了?”
    柳含煙耳尖泛起胭脂色,偏頭時發絲擦過他下頜:“唔“
    這聲應答混著遠處打更的銅鈸聲,倒像落在酒甕裏的梅子。
    沈硯舟掌心霎時沁汗,握著她的手像是攥著禦窯新出的甜白釉瓷瓶——生怕鬆了會碎,緊了又怕留痕。
    柳含煙舉起翡翠鐲子往他腕上硌:“二爺當在盤古玩核桃?“
    “嘶——“
    沈硯舟倏地撒手,指尖卻虛虛勾住她半截水袖。
    錦鯉燈籠的光暈裏,他素日張揚的眉眼竟顯出幾分惶然,活似被雨淋濕的狸奴。
    柳含煙忽覺好笑,反手扣住他欲退的手指。
    指尖相抵的刹那,七十二坊燈籠齊明,她睨著他緋紅的耳廓嗤道:“說好的汴京第一紈絝呢?怎的比國子監新科貢生還拘謹?“
    沈硯舟抬袖掩麵,織金雲紋卻遮不住脖頸潮紅:“那那都是東華門外說書人胡唚!“
    銀釭燭淚開出半透明的花時,沈硯舟仍攥著柳含煙的手腕。
    從西市燈籠鋪到沈府臥房,兩人的掌紋已沁出薄汗,倒似春藤纏著老樹生了根。
    “沈二郎,“柳含煙晃了晃交纏的十指,“你莫不是要攥著金絲楠木梳子給我梳頭?“
    銅鏡裏映出她眉梢挑起的弧度,像工筆畫裏逸出的飛白。
    沈硯舟聞言竟真抄起妝奩裏的玉梳:“給娘子綰青絲可是《東京夢華錄》裏恩愛夫妻的頭一樁。“
    柳含煙扯開他的手,還肘擊他一下。
    他不舍得鬆開手,眼神卻一直盯著她,跟在她後麵像個剛入世得小孩子,學著大人得一舉一動。
    柳含煙擦臉,他就跟著擦臉,柳含煙脫外衫,他就脫外衫,待錦衾翻浪時,竟連上榻的步調都與她裙裾漣漪同頻。
    兩人躺上,沈硯舟立馬牽住她的手,好似要跑掉。
    柳含煙無奈道:“我還能遁地不成?。”
    沈硯舟不理會道:“聽說牽著手入眠之人,我們會作一樣得夢,我要和娘子作一樣的夢。”
    更漏聲裏,含煙睫羽輕顫時,瞥見他悄悄將兩人青絲係作同心結。
    一夜好夢。
    晨光漏進雕花窗時,柳含煙試著抽手,反被拽進溫熱的胸膛。
    沈硯舟閉著眼將下巴擱在她發頂:“卯時三刻朱雀街的炊餅最酥脆,我讓青石去買“
    “鬆手。“
    “不放。“
    柳含煙凝眸賴在榻上閉眼裝死的人,突然柔聲喚道:“夫君——“
    沈硯舟猛地睜眼:“再喊一句,剛剛沒聽清。”
    柳含煙捏了捏他地臉頰:“潑皮,快撒手。”
    沈硯舟撒開手,繼續在床上賴覺:“以後我去找你食午,你記得在鋪子裏等我。”
    柳含煙正將螺子黛點在眉尾:“午時三刻,我要在綢緞莊看到四色水晶膾。“
    她起身撣了撣裙裾,“過時不候,沈、相、公。“
    沈硯舟赤著腳跑過來:“親一口再走。”
    柳含煙嗔怪他一眼,在他臉頰小啄一口。
    沈硯舟楞了一會,準備去抓那人回她一口,卻已經消失在轉角。
    沈硯舟捂著臉頰癡笑。
    日頭爬上九脊頂時,綢緞莊的算盤聲裏突然混進沉水香。
    他近日倒是乖巧了,沒有踹過房門進來了。
    柳含煙頭也不抬地撥著珠串:“水晶膾呢?“
    “在這。“
    沈硯舟將油紙包擱在賬冊上,指尖卻壓住她欲翻頁的手,“不過娘子得先叫聲"好夫君"“
    話未說完,額間已挨了記紫檀算盤。
    時光恍然,三月份帶著春意而來,柳含煙歸家的路上,瞧見竹筐裏黃澄澄的枇杷挨擠著,果皮上還凝著晨露,像沈硯舟昨日歸來時睫羽掛著的運河霧靄。
    “停一停。“
    她掀簾喚住車夫,前日沈硯舟批賬本到三更,燭火映著他幹裂的唇紋,疲憊赤紅的雙眼,熬點枇杷膏正好。
    庖廚裏鬆木香混著水汽蒸騰。
    柳含煙將襻膊束成利落的蝴蝶結,她指尖掐開青蒂,指甲蓋大的褐斑都要剔出去。
    沈硯舟最厭澀味,最愛甜味,時常就要去糖水鋪子拉著自己陪他去。
    他前幾天嚐了半口酸李便嚷著要拆了西跨院的李樹。
    銅盆裏浮起碎冰,浸得枇杷表皮泛起晶瑩的霜。
    柳含煙握著銀匙沿果身旋圈,蜜色的汁水順著青瓷碗壁蜿蜒而下,倒像在剝一捧裹著琥珀的月亮。
    忽而想起那人前月醉酒,非說簷角冰棱是王母簪子上落的碎玉,硬要架梯子去夠,倒跌進雪堆裏沾了滿襟白梅香;每次醉酒都這般荒唐,就像大婚夜,非要拉著自己去看燈籠。
    陶灶升起鬆柴火,冰糖在鐵釜裏熬成金珀色。
    柳含煙將碾碎的川貝粉灑進去,木勺攪動時牽扯出千絲萬縷的蜜線。
    蒸汽氤氳間恍見沈硯舟今晨出門前,明明困得東倒西歪,還要攥著她袖角嘟囔:“今日漕運司那幫老饕又要灌我梨花白…忽而記起
    “夫人,該添枇杷汁了。“春杏捧著濾了三遍的琉璃盞提醒。
    柳含煙回神,見銅勺裏金黃的漿液正映著自己微紅的麵頰。
    傾注時川貝與果漿纏綿翻湧,騰起的霧氣裏浮動著舊年光景——不過數月,本是敵對雙人,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為個荒唐公子守著灶火。
    待膏體能在竹片上掛旗時,忽聞門外靴聲橐橐。
    “好香!“沈硯舟闖進來,蟒紋箭袖卷著運河的水汽。
    他俯身欲嚐,卻被柳含煙用銅勺敲了手背。
    “急什麽?“
    她轉身取來冰裂紋梅瓶,舀起一勺稠膏對著天光輕拉,“要這般金絲透亮才算成“
    話音未落,那人已就著她手腕舔去勺沿垂珠。
    柳含煙手一顫,蜜汁滴在沈硯舟玉冠上,倒似給烏發綴了顆金粟。
    沈硯舟道:“我知道城西老君觀後山確有野蜂巢,前幾日遇見就想拿了去。”
    柳含煙屈指叩他額間:“當心野蜂把你叮成《墨梅圖》。”
    他笑著抵在柳含煙的肩頭,闔眼,聞道她身上獨有的香氣,頓時安心。
    柳含煙被這混小子壓的連連後退,逼退到牆角:“起來,要睡回去睡。”
    “不起來,就要在娘子身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