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立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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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儀要去陳塗陳大人家中讀書。
    陳大人的夫人姓卜,今年已有五十多歲,很有才學,當地不少權貴官宦都將女兒送去拜師求學問習禮儀。
    王者輔也想過自己來教授孫女,可他也收了許多軍戶學生,白日裏亦有旁的事務要做。而卜老夫人所辦乃是正經的女學,那裏有許多和貞儀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在一處交友也可以多些玩伴,總比成日悶在這一方小院中來得好。
    且這也是陳塗再三提議——“既將人誆了來,又怎好叫王公家中這顆明珠蒙塵呢?”
    陳塗有個孫女,名喚陳凝田,隻比貞儀大一歲,今年十二,她聽過祖父這句“不叫明珠蒙塵”之言,於是當貞儀來到書屋時,便有一群女孩子圍了上來,還有人小聲問陳凝田:“宛玉,這就是南京城來的那顆明珠嗎?”
    “妹妹叫什麽?”
    “南京來的,必然讀過書了?”
    “可會認字?”
    她們口中的吉林話與官話很有相通處,從小學習官話的貞儀大多聽得懂,一一認真作答了:“……認得幾個字,詩詞,文章,算學,都粗略雜讀了一些。”
    貞儀不是個內向的人,但被十多個陌生小姑娘圍著探看,還是稍有些局促。
    “妹妹學得可真多!”
    “算學?算賬?妹妹家中是經商的嗎?”
    貞儀剛要說話,忽聽戒尺敲打桌案的清脆響聲,大家一哄而散各自歸位,貞儀被這陣勢嚇到,卻不知要坐哪裏,唯有站得板板正正,屏住呼吸不敢亂看。
    橘子隔著窗欞瞧見這一幕,隻覺貞儀像個要參加軍訓的小學生,往那一站就是個小兵。
    那發髻花白整潔,手持戒尺走進來的老人,便是卜老夫人了。
    這位老夫人,用金陵話來說,長得一張十分“夾生”的麵孔,看起來十分嚴肅。
    橘子從前隻覺董老太太長相不好接近,今次與這位老夫人作比,前者倒顯得慈愛至極了。
    先前貞儀來陳家時,也曾見過這位老夫人,此時在這書屋裏再見,隻覺得那張臉又添了幾分威嚴。
    她給貞儀指了座位,貞儀便行一禮,端正地坐下。
    卜老夫人是一位當之無愧的嚴師,並不區分對待任何學生。
    卜老夫人的女子學堂,同金陵城的閨塾類似,也以禮儀、女紅與《女誡》為教學之本,主旨是為了適應封建教條以及為婚姻生活做準備——時下女子求學,僅有此一流派可循。
    相比之下,貞儀跟隨父親所習之儒學文章已是尋常閨秀難以觸及的“上乘高深”之物,至於籌算,更是不可能出現在女學之列的學科。
    但貞儀敏銳地發現,卜老夫人雖也教授《女誡》,但並無太多規訓之舉,且不以此作為主要內容,而更加側重識字習字與詩詞。
    吉林多滿人,大清皇帝推崇漢人儒學文化治國已久,滿人當中便也陸續出現了讓子女學習漢學的風氣,卜老夫人的學堂上有半數是滿族小姑娘。但吉林一帶民風粗獷開放,這些女孩子們從不裹足,常是下了學便去騎馬遊玩。
    董老太太琢磨過,卜老夫人這位閨塾師之所以側重識字而輕《女誡》教條,大約便與此地風氣有關,這或是一種滿漢文化中和之下的偶然現象。
    這正也是王者輔樂意將孫女送來讀書的原因之一。
    和祖父祖母不同,貞儀的年紀還無從探究此中深意,但貞儀已然如獲至寶,卜老夫人的教學內容,於求知心切的孩子而言是十分實用的。
    橘子旁觀了七八日,見卜老夫人雖嚴厲卻並不刻薄,也慢慢放心下來。
    卜老夫人並不曾明確流露出對貞儀的喜惡褒貶,亦不曾有過誇讚鼓勵,橘子有些不明白,按說貞儀這樣的好學生應該很受老師喜愛才對。
    貞儀並顧不上留意在意這些,和其他學生一樣,貞儀很敬畏這位老師。除此外,貞儀待這位老師還有一份感激之心。
    貞儀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求學機會,因此格外認真勤奮。
    從王者輔的住處到陳家,需要走上兩刻鍾餘,一整月下來,貞儀從未遲到過,風雨無阻。
    王者輔親手給孫女編了個小書篋,竹編輪廓縫以麻布,再用各色布條搓繩作為背帶,背在身上,可以裝書,也可以遮陽。
    貞儀第一日背上書篋時,喜歡的不得了,一路跑著去陳家私塾。
    貞儀每晚都在書篋裏提前放好所需的書籍紙筆,對自己的體重缺乏清晰認知的橘子偶爾也會跳進去,讓貞儀背它去上學。
    天色漸涼爽,天地間鋪開一片青黃相接之色,待得秋收季,蟈蟈們從農田裏跳出來,日夜叫個不停,忙壞了橘子。
    橘子常是徹夜抓蟈蟈,於是等貞儀晨早去私塾時,橘子便困得起不來了。
    貞儀便與橘子說,可以在睡飽了之後再去接她。
    貞儀要勤奮,但貞儀的貓不必。
    清晨時分,貞儀在桃兒的陪同下出門。
    在農田中忙碌的季五遠遠朝貞儀揮手,貞儀也將手舉得高高地搖一搖回應他。
    秋露打濕了貞儀的裙角鞋子,貞儀背著書篋腳步輕快,總是走著走著便跑起來。
    橘子雖困乏不能陪貞儀去私塾,但橘子每每也會躺在不高的青灰瓦屋頂上,目送著貞儀。
    看著貞儀輕快奔走的背影,再看向開闊的高山天穹,還有遠處的草原湖泊,橘子眯著眼睛揣著前爪,心想如果貞儀能一直留在這裏也很好。
    橘子喜歡這裏遠勝過繁華的金陵,它猜貞儀也是。
    不過橘子還是最喜歡貞儀,貞儀去哪兒它就去哪兒,不管喜不喜歡它都是要跟去的。
    橘子漫無目的地想著,待金燦燦的太陽升高,橘子翻了個身,曬著毛絨絨的肚皮,舒坦酣睡。
    卜老夫人的課隻需上半日,晨去午歸,待到正午,橘子便會按時去接貞儀。
    漸漸地,貞儀再回來時,身邊多了個顏色總是鮮亮的身影。
    那是陳塗大人的孫女陳凝田。
    卜老夫人雖嚴厲,家中卻養出了一個性情十分活潑的孫女。
    數月相處之下,陳凝田與貞儀已經十分要好了。課堂上不能說小話,待下學後,陳凝田每每便纏著貞儀在家中多留片刻,貞儀依了她,待要走時,陳凝田卻仍覺沒玩夠,便幹脆跟貞儀一同回家。
    為防家中盤問,陳凝田便推說要與貞儀一同做功課。
    貞儀回家後,是真的要做功課的,先是練字,再寫大父留下的算學題。
    陳凝田讓貞儀教她籌算,但不知為何,學得越深,瞌睡越濃。
    貞儀在炕桌上寫字,一次,陳凝田又趴在貞儀身旁呼呼睡了去,貞儀動作小心地為好友蓋上毯子,才又繼續做功課。
    橘子算是看出來了,陳凝田是真不喜歡算學,卻是真喜歡貞儀。
    陳凝田的父親陳聞來尋王錫琛鑒別一幅字畫,此刻二人從屋外小廊下經過,陳聞透過小窗見到執筆認真書寫的貞儀,又見睡著的女兒,不禁搖頭。
    打趣罷自家女兒,陳聞又道自己對籌算也是難以招架,孩子大抵是隨了他,又感歎籌算一學十分“不講道理”。
    盧媽媽帶著桃兒在院中井邊淘洗黃豆,黃豆浸泡在木桶裏,拿水舀子舀出一瓢,倒在案桌上搓洗挑揀,撿出癟豆劣豆,剩下的拿來晾曬榨油。
    陳聞看著這一幕,便笑著說:“起初籌算入門時,所見不過一兩顆豆子,想著也不過如此。待再往深學,豆子變作一捧,你進我減,倒也蠻可以應對。然而正打算循序漸進時,不知怎地,嘩啦啦地一座豆倉不由分說地就倒了下來,隻差將我埋了!”
    這個說法讓王錫琛笑了起來,卻也讚成點頭:“籌算一學往深了去,學不會的便是真學不會也看不懂……不似認字,下苦功夫便可以有所進益。”
    陳聞則道:“我觀令愛倒是可以往深了學一學……這樣小的孩子不覺籌算枯燥,反而生出興趣來,已足見天分了。”
    王錫琛:“是,家父擅籌算,也道家中僅這個孩子承繼了此長,家父如今倒是在用心教導著……然而即便學了,卻也無處可用。”
    朝廷取士唯重八股文,籌算本就不是主流,更況乎女子焉。
    這是個無解的話題,陳聞也未深談,繼而問起王錫琛近來之事:“……聽聞賢弟如今在此一帶行醫,已傳出了妙手回春之名啊。”
    王錫琛忙慚愧汗顏擺手:“不過是粗讀了幾本醫書,那日胡亂配了幾副藥罷了,竟也傳出這樣的虛名……若有人尋來,卻是斷不敢再胡亂應承了。”
    “請問此處是王大夫家嗎?”小院外傳來男人急切的聲音:“家中老父高熱不退,勞請王大夫走一趟!”
    “……稍等!”王錫琛忙向陳聞揖禮道失陪,進了屋中,片刻後再出來時,手中多了隻醫箱,隨來人匆匆去了。
    陳聞啞然失笑。
    王錫琛每每替人診看罷,都要道一句:“吾乃讀書人,算不得醫者……下回還望另請高明。”
    然而仍有人不斷來尋。
    一日,有人登門拜謝,撲進院中便向王錫琛行了個大禮:“若非王大夫救治,我那小兒哪裏還有命活!”
    門外圍了不少人,見狀皆一臉敬重地看向王錫琛,紛紛出口稱讚。
    “神醫啊!”
    王錫琛欲言又止:“……”
    哎,其實他是個秀才啊。
    但是被人誇神醫的感覺……又的確是如此地有成就感。
    夜裏,躺在床上的王錫琛想到那一聲神醫,不禁再次露出欣慰笑意。
    於是,橘子眼看著王錫琛的草藥越晾越多,在一聲聲誇讚中逐漸迷失自我卻又找到自我。
    王錫琛無疑是喜歡研究醫理的。
    隻是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在金陵時很難放得下讀書人的身份,如今來了此處,反倒沒人在意他的秀才身份,便也好似得以暫時脫下了那名為長衫的鐐銬。
    且如此一來,竟也意外多了一份生計收入。
    王錫琛便與自己道,暫且如此隻作權宜計,待回了金陵便不可再不務正業了。
    今年雨水好,雖是墾荒之地,但因風調雨順,又有季五悉心料理田地,秋收納糧之後,還多出了三石多餘糧。
    因前來向王者輔求學的孩子漸多,王者輔便在附近軍戶單獨騰出的一座小院中專門授課,常也有人登門來送束脩。
    一來二去,雖比不得在金陵,日子卻也慢慢寬裕許多。
    橘子看在眼中,認定自己和貞儀都是老王頭的福星,它和貞儀來了,老王頭的日子也跟著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