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困龍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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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塵暗自揣度,自己如今這般虛無的狀態,會不會像坊間傳言的那樣,被一道金光打得魂飛魄散。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赤著腳,緩緩踏上被雨水反複衝刷得有些濕滑的台階,長衫在狂風驟雨中肆意翻飛。奇怪的是,盡管風雨肆虐,他周身卻毫無寒冷之感。
他毫無阻礙地在城中寺廟前院跪了下來。葉塵滿心迷茫,這世間真有神明嗎?神明能否聽到凡人心中那些虛幻的妄想與堅定的執念?前兩次他為他人祈福,這次隻為自己求生。
他輕輕撩起衣擺,而後重重地磕頭,神情無比虔誠,仿佛將所有希望都傾注在這一次次叩拜之中。
夜半,細雨連綿。柳如煙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頭發緊緊貼在臉頰,睫毛上掛著水珠,宛如破碎的珍珠。
車夫心急如焚,再三勸她回去,再這樣下去肯定大病一場。
柳如煙卻仿若未聞,隻是喃喃自語:“原來這麽冷,他當初是怎麽熬過來的?”
這世間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沒經曆過他人的苦難,怎知其中滋味?那些輕易勸人放下苦難的人,不是愚昧就是冷酷。隻有親身經曆,才懂得“感同身受”的沉重。
曾經柳如煙對葉塵給的護身符滿是不屑,如今每次下跪,她都愈發感受到那薄薄的符承載的厚重期望,恰似她滿心的祈願與執念。
“願夫婿平安歸來!”她在心底無數次默念。
葉塵暗自歎息,柳如煙,你的真心,我已無法接受。
柳如煙邁上最後一級台階時,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狠狠摔倒。寺廟前的燈籠散發著昏黃的光,雨絲在燈光中肆意飛舞。她費力地睜開眼睛,恍惚間竟看到葉塵的身影。
“夫君!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刹那間,她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猛地朝著葉塵撲去,手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如同抓著一團虛幻的光影。
她好不容易撐起的身體再次重重砸向地麵,濺起一片水花。
柳如煙仍不死心,伸手去抓葉塵的腳踝,手指卻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
葉塵沒有回頭,徑直朝大殿走去。
“小姐!”車夫趕忙上前扶起柳如煙。
柳如煙一把抓住車夫冰冷的手,這真實的觸感與剛才的虛幻截然不同。
她激動地指著葉塵離去的背影:“你看到了嗎?是夫君,我就說他沒事,他回來了!就在那兒,我差點就抓住他了!”
車夫滿眼憐憫,在旁人看來,柳如煙定是因過度思念丈夫,又冷又餓產生了幻覺。
“小姐,先去寺裏暖和暖和吧。”車夫心疼地勸道。
柳如煙卻一把推開他:“我要去找夫君。”可她早已精疲力竭,連挪動一步都無比艱難。
“扶我一把,快!不然夫婿又要走了。”
“小姐,別這樣,你會受傷的。”車夫被她的樣子嚇壞了。
此時柳如煙滿心隻有葉塵,根本聽不進勸阻。
葉塵走進大殿,深夜裏,殿中端坐著空冥大師。前兩次的護身符都是大師所贈。
上次為祖母求符時正值秋天,葉塵因身體虛弱在半山腰暈倒,醒來後便在禪房見到了大師。
大師鄭重地把護身符交給他,叮囑他時刻帶在身上,可化解災禍。
葉塵當時恭敬道謝,本想將護身符給祖母,如今想來,那時大師或許就看出他命不久矣,才讓他自己留著。也許一切皆是命運的安排。
大師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葉塵走到蒲團前緩緩跪下,望著莊嚴肅穆的佛像,心中百感交集。
前兩次為他人祈福,沒想到第一次為自己祈求,竟是在這種情形下。
“神明啊,若能聽到我的聲音,我隻求一次重來的機會。”
葉塵心中默默祈禱,“我一生未做傷天害理之事,為何落得如此下場?為何好人不得善終,壞人卻逍遙法外?若能重來,哪怕萬劫不複、墮入深淵、永不見天日,隻要能報仇雪恨,我甘願舍棄一切!”
隨著葉塵的祈禱,木魚聲愈發急促。
“哎……”大師突然輕歎。
葉塵回頭,見大師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
兩人目光交匯,葉塵有種被看穿的感覺,難道大師能看見自己?
大師看向門外,說道:“柳姑娘,何必如此執著?執念太深,終成心魔。”
柳姑娘?
葉塵疑惑地轉身,隻見偏殿亮起三千長明燈,光影中,一個女子坐在軟輿上。
定睛一看,竟是小姑柳若馨,她怎麽會在這兒?葉塵滿心疑惑,一步步走近,每靠近一步,無名風夾著雨絲吹來,衣擺隨燭光搖曳。
他停在柳若馨身前,凝視她秀麗卻哀傷的麵龐,這個女人和他印象中似乎有些不同。
柳若馨突然眸光一亮,全神貫注地盯著葉塵,顫抖著聲音道:“你,你回來了……”
葉塵大吃一驚,難道柳若馨能看見自己?他剛要開口,柳如煙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夫君,你在哪裏?”
柳如煙像無頭蒼蠅般拖著虛弱的身體四處亂撞,她帶來的寒風將長明燈吹得明滅不定。
狂風裹挾著雨水撲麵而來,柳若馨揉了揉眼睛,臉上閃過一絲落寞與自嘲:“也是,你怎麽會在這裏?”
葉塵同樣疑惑,柳若馨為何在此?又在等誰?
柳如煙抓著大師的僧衣,麵露凶光質問:“怎麽會沒有男人?我分明看見夫君進來了,是你,把他藏哪兒去了?”
“小姐,冷靜點,這兒根本沒有葉公子,大師沒騙你。”車夫焦急勸阻。
車夫滿臉歉意地向大師解釋:“不好意思,大師,我家小姐受了刺激,可能產生幻覺了。”
大師神色平靜,雙腿盤膝,隻吐出兩個字:“孽緣……”
“什麽鬼孽緣?我隻要我的夫君回來!”
柳如煙雙眼通紅,“世人都說這城中寺廟靈驗,誠心三拜九叩便能有求必應。我要找我夫君,他就在這兒,我真的看見了!”
大師輕歎:“念你一片赤誠,神明定會指引,抽一簽吧。”
車夫向來不信這些,但看柳如煙近乎瘋狂,隻求能讓她平靜,便勸道:“小姐,我奶奶說抽簽可靈了,你試試。”
柳如煙跪在地上,望著滿殿神佛,神情莊重。她雙手捧著簽筒,閉眼搖晃。
寂靜的大殿中,隻有竹簽與竹筒碰撞的聲音。隨著“啪嗒”一聲,一支竹簽落地。
車夫趕忙撿起,剛開口:“小姐,這簽肯定是上上……”一看簽上內容,頓時沒了下文。
柳如煙奪過竹簽,葉塵也湊過去看,簽詩寫著:深潭月,照鏡影,一場空,安報信。
柳如煙緊緊捏著簽:“這簽……”
大師雙手合十:“柳姑娘,此乃下下簽。明月照深潭,倩影映鏡中,皆是水中月、鏡中花,一場空歡喜。恐難以如願。”
“啪!”柳如煙手中簽筒滑落,竹簽散落一地。
她頹廢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空歡喜,葉塵真的回不來了嗎?”
一聲厲喝傳來:“柳如煙,佛門之地,豈容你胡鬧,莫擾佛家清淨!”
話音剛落,一支竹簽砸在柳若馨軟輿邊。
“阿勁。”柳若馨輕聲喚道。
護衛喬勁立刻上前撿起簽。柳如煙瘋了似的衝過去:“上麵寫了什麽!”
葉塵也好奇地湊上前,隻見簽上寫著:困龍得水。黃龍久困深淵,一日騰空而起,萬事順遂,時運漸高。
不用解簽,眾人也明白柳若馨行動不便,恰似被困深淵的龍,此簽預示她將時來運轉。
柳如煙一看簽文,情緒更加激動,猛地衝向柳若馨質問:“你是困龍,我是鏡中花?柳若馨,你在外麵好好的,為什麽回來與我爭?”
若這簽應驗,柳家遲早落入柳若馨手中,即便柳老祖全力扶持自己,恐怕也難以改變。
論相貌、人品、能力與手段,柳若馨都遠勝柳如煙,唯有行動不便,是她的短板。
柳如煙情緒失控要動手打人。喬勁本就一臉凶相,此刻更是神色森冷。
他迅速閃身擋在柳若馨身前,抓住柳如煙的手,順勢一腳,柳如煙便飛了出去。
車夫見狀,哪敢輕舉妄動,喬勁一個眼神掃來,他嚇得立刻站得筆直。
“送你們小姐下山。”喬勁冷冷說道。
“是,是……”車夫連忙應道。
葉塵剛要跟上,發現腳邊有支竹簽。趁車夫扶柳如煙時蹲下查看,簽文是:否去泰來咫尺間,暫交君子出於山;若逢虎兔佳音信,立誌忙中事即閑。大意是禍福相依,遇貴人可逢凶化吉、因禍得福。
大師撿起地上的簽,看到葉塵腳邊這支時,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禍中有福之象,有趣有趣。”
葉塵望著滿殿神佛,心想,這難道是神靈給他的指示?可他已死去,連報仇都做不到,又能如何?
柳如煙被喬勁一腳踹得口吐鮮血,車夫嚇得不輕,趕忙找人將她送下山。
因某種限製,葉塵不能離柳如煙太遠,隻能無奈跟隨。
柳如煙被送去廂房休息時,葉塵回頭望去,柳若馨坐在軟輿上,抬頭凝視大殿最大的佛像,手中緊緊握著那支簽。
葉塵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明白她為何出現在這裏。
屋外狂風暴雨肆虐。柳如煙接到柳老祖傳喚,回柳家一趟。
柳老祖得知葉塵的事情大發雷霆,畢竟葉塵在柳家待的時間不長,此前柳家管家接待了前來問詢的衙役。
柳如煙剛踏入書房,一個硯台便朝她臉砸來。她反應迅速側身一閃,隻是身上濺上墨汁,頭沒被砸到。
“老祖。”柳如煙怯生生喊道。
柳老祖用力拍桌子,怒聲吼道:“別叫我老祖!你說,葉塵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衙役都上門了?”
柳如煙雙眼通紅,跪地道:“我不知道,或許他失蹤了。老祖,現在關鍵是齊公子,隻要他醒來,定能說出有用的消息,我們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夫君。”
“哐當”一聲,柳老祖怒不可遏,將桌上花瓶掃落。
柳老祖渾濁的眼中滿是憤怒:“你說的是臥床昏迷的那個公子?我剛得到消息,一個時辰前,他已經死了!”
葉塵聞言,身體猛地一顫,驚愕地看向柳老祖。什麽,齊君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