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七十六章:夤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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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燈火熄滅,整座客店徹底安靜。
    躺在床上的卓無昭睜開雙眼,望向窗外。
    又是夜。
    月色如水如霜。
    卓無昭從窗口翻出,貓一般無聲無息。
    做了這麽多年的斬仙者,追逐怪異幾乎成為他的習慣。
    他輕敏而迅捷地向著那座與白晝裏毫無二致的山頭奔行,快進山時,他頓一頓,手中打出一點碧綠螢火,釘上道旁樹身。
    盡管他早就將上山的路問得很詳細,但為防萬一,他還是得留下標記。
    夤夜的山中很吵嚷,也很安靜。
    他沿著走過一遍的途徑往上,在土質鬆軟的地方發現了新的腳印。
    這裏尚且空曠,借著天上清輝,卓無昭能看清周遭,卻看不太遠。
    遠處似乎是混沌般的長林,有水聲幽幽地傳來,在耳畔縈繞不休。
    卓無昭屏息,沿著足印腳尖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暗色還在視野的邊緣,空地仿佛沒有止境。
    他回頭,來路還在,離他很近。
    他如同陷在那處腳印的範圍中。
    然而水聲越來越近,隻是一個轉身,卓無昭臉上就沾染涼意。
    他猛地駐足——
    麵前依舊是那片空地,又不再是那片空地。
    腳印還在,指向的林子還遠著,變得高高的,扭曲在天際。
    月輪被重雲遮掩,紅與紫交疊,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月亮。
    水簾掛在天邊,靜靜地流淌下來。
    它像淚,一重一重,構成山巒,構成牢籠。
    卓無昭已在籠中。
    他的身前不知何時多出一麵鏡子,嶙峋的山石作背,翻轉正對著他。
    水色在鏡框中輕輕蕩漾,有少許迸濺出來。
    一瞬間,卓無昭被映在鏡中。
    其實照往常境況,即便真的麵對麵,因為無相梵經之力,一般的機關陷阱也根本“找不到”卓無昭。
    ——這一次不一樣。
    天地逆轉。
    卓無昭回過神,先聽到的是一陣“鐺”“鐺”聲。
    像是金石交擊,擦出星火。
    很快他察覺這聲音來自他的心口,一陣陣持續的痛,既是鈍痛,也是刺痛,嵌進他的五髒六腑,四肢百骸。
    “鐺”。
    有東西惡狠狠鑿進他胸膛,剜出他的心髒。
    他痛得說不出話,但意識還很清醒。
    不知不覺,他視野漸漸清晰。
    的確是石頭——一把嶙峋的石刀,一下一下,將他身軀挖得血肉模糊。
    他看到血色如瀑布流淌,傷口處心髒粉碎又重合。
    他動不了,整個人被牢牢地禁錮在堅石之上,跟他放出的路標一樣。
    星火在眉眼間飄飛。
    那隻握住石刀的手很小,長著利爪。
    它隻剩下一個黢黑的輪廓,一個剪影,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剜出他的心髒。
    所有的痛在刹那變成寒意,將卓無昭冰凍。
    他連呼吸都凝滯。
    即便沒有對視,沒有五官,什麽都沒有,他也能在第一眼時認出它。
    它是他在古城的第一個朋友。
    在古城的日子,起初是混沌又漫長的。
    “父親”忙於應對城中大小事務,周圍人對他恭敬又疏遠,他茫茫然,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要做什麽。他心慌得厲害。
    好在“父親”並沒有限製他的行動。他換上便裝,在城中鬼魂般遊蕩。
    於是他在破舊的建築前遇見它。
    那是城池邊緣,零零散散地住著過來投奔的妖類。都是些小妖,如果運氣好又夠努力,就有機會被招募進城中衛隊,從此衣食無憂,甚至平步青雲。
    它也是其中之一,不像有的妖還請得起教習。它起早貪黑,獨自練著最基本的撲、抓、咬。
    它惡狠狠地撲在卓無昭眼前,嘴裏還咬著一隻剛斷氣的野雞。
    卓無昭看到血色染紅它雪白皮毛,圓頭圓腦的一隻豹子,殺氣騰騰的眼,讓他忽然連動都不敢再動。
    當恐懼在一顆年少的心裏生根發芽,換來連空蕩記憶都遮不住的顫抖與痛苦。
    那時候的卓無昭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隻知道當意識回攏,他跌坐在原地,那隻豹子還在望著他,眼裏充滿戒備,也帶著一點點好奇。
    它不再叼著野雞,可能是將它藏起來了,尖牙邊還露著赤紅,或許是血,或許是肉。
    “你是新來的?”
    它尾巴像鞭子一樣,一下一下掃在地麵,泥土與灰塵立刻蕩開一道清晰的印痕。
    卓無昭有種剛被從水裏撈上來的沉重。他張了張嘴,好半晌才確定自己能發出聲音。
    “呃……”
    小豹妖慢慢地仰起頭,抬爪,繞著他轉圈,時不時嗅一嗅。
    “你是人……不對。”
    它毛發豎起來,是感受到了威脅。
    從氣息判斷,對方更像是一隻披著人皮的魔。可是那樣高高在上的族類,怎麽會是這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興許……是哪位大人物家逃出來的,身上打了契印而已?
    小豹妖心情漸漸平複下來,它開始琢磨這個人能不能吃,夠吃幾頓。
    他這麽膽小,隻要凶一點,他一定不敢反抗。
    事實證明——
    求生的欲望會讓人比野獸更恐怖。
    小豹妖摸著自己差點兒被撕開兩半的臉,養了好久終於結痂。也就是禿一陣,毛發再長起來,進了衛隊照樣威風凜凜,不影響。
    但連一個人類小孩都打不過……它還能進衛隊嗎?
    它歎氣。
    陽光灑下來,長草漣漪般起伏。
    卓無昭就在他的視線內。和任何一次一樣,不遠不近地躺在草地裏,雙目放空。
    他總是這樣,不愛說話,也不愛跑動,經常悄摸楞登蹲在一旁看它練功,一出聲就把它嚇一跳。
    如果不是他說的都比較有道理……
    它想起那天,自己夾著尾巴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慘狀。
    而對麵的人站在血泊中,血是它的,也是他的。
    沉重濃烈的死氣蔓延,整個世界都仿佛被吞噬。
    他成了真正的魔,踏過屍山血海、無間煉獄,隻是一個拂去塵埃的彈指,就引來它頭頂天地的崩裂。
    也或許……一切都隻是打到舍生忘死、難分難舍的錯覺。
    它和他,就這麽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