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七十八章:業山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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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並不是一雙正常人該有的腿。
確切地說,也不是完整的“一雙”。
曲起的那一條腿,膝蓋以下是刻成腿形的木頭,覆蓋著青苔。
餘下的血肉也和枯木一般,腳踝處圈著生鏽的鐵環。
奇獸載著他們奔向高處,更縹緲的暗色中。
忽地往下一躍——
呼嘯乍起,一片石林深坑中,緩緩流淌著一汪泉。
石林是紅色,並不鮮豔的紅;泉水是黑色,透明的黑。
卓無昭隻覺得視野越來越模糊,他的身體好像在腐爛融化。
“撲通”。
黑水濺起得並不高,觸感也溫良。
卓無昭被奇獸一甩尾摔進去,水堪堪沒過他胸腹,他一顆腦袋仰在淺處,滿目是大塊的紅,再往上是沉沉的混沌。
有微弱的光芒閃爍其間,又被紫塵遮掩。
卓無昭漸漸地又能看清,他軀殼在回神,他終於聽到自己喘得很厲害,仿佛早就無法呼吸。
“這是業山裏唯一的活泉,可以治愈受創的神魂。你該慶幸它今日隨著‘天變’來到,否則就算逃脫刑罰,你也走不出去。”
灰白色的人語調徐徐,坐在岸邊,用手撫著那隻坐騎。
卓無昭不解。每一件事,都是他第一次見聞。
就連當地的傳說裏,也沒有類似的。
“業山……”
不知不覺,卓無昭開口,他的聲音在恢複:“這裏不是羅橋?”
“羅橋?很陌生的名字。”
灰白色的人呢喃,又道:“那是你所在之地,卻非你此刻所在之地。”
卓無昭沉默了一瞬:“是因為‘天變’?”
“外麵的人怎樣形容這種變化,我不清楚。”
也許是多說了幾句,灰白色的人聲音不再是初時喑啞。他凝視著卓無昭:“之前那場戰鬥離現在多久,我也不知道。不過覺察山中異變,正是那一戰過後。
“每隔一段時間,這山脈就會像被切割出一部分,轉入氣息迥異的環境,再過一段時間恢複,周而複始。在那變換期內,常有外人闖入,最終迷失在山的詰問中,受盡折磨,魂飛魄散。”
隨著話語響在耳畔,卓無昭目光放遠,隱約見得渺渺茫茫間露出鋒利邊緣,轉眼又沒入霧靄。
“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非我翎族的洗罪者。”
卓無昭不禁怔忪,倒不是因為“第二”的難得:“前輩說的……是哪個翎族?”
灰白色的人微微皺眉:“浮陸之上,焉有第二個翎族?”
也許是想到什麽,他驀地有些訝然:“難道你……”
卓無昭坦言:“不瞞前輩,我來自神陸。”他目中閃動著深思之色,“看來書中所言,天下九界十八方,確有來由。”
他看向灰白色的人:“據傳翎族人天生異能,可乘風羽化,翱翔九霄,不知前輩可否滿足我小小心願,讓我一觀?”
良久,灰白色的人才像是聽見這番話。
他將手伸到自己麵前,端詳著,又慢慢地橫在卓無昭眼前。
靈氣凝聚,血肉皮膚上長出細長的、雜色斑駁的羽管,卻隻稀稀拉拉一層絨毛,構不成完整羽翼。
“可惜我隻是一個被放逐的孤魂,不能滿足你的好奇。”
他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手掌恢複,重新埋入奇獸毛發中。
“如果你見過我的兄長,就會知道,那是怎樣的光風霽月、淩空遺世。”
卓無昭沒有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逝的落寞。
他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闔目。
潺潺流水,緩慢心跳。
他的神魂在迅速凝合,之前撕裂的創口和碎片已毫無痕跡。
這座山的可怕,在於渾然天成,連上古的精魂也在無聲無息間淪陷。
大概從一開始,他所見所聞,就是未知幻境。
卓無昭深深呼吸,嚐試著活動四肢,慢慢地坐直了。
“你能夠行動了?”
身邊,連那隻奇獸都抬頭,驚愕地退了一步。
“嗯。”
卓無昭點點頭,他多少練過一些修複神魂的功法,不過到底是功法有效,暗泉有效,抑或他自身緣故,他不去深究。
那隻奇獸反應過來,回到他麵前,矮下身子。
灰白色的人讓出了一個位置,這是叫他坐上去。
卓無昭沒動:“前輩——能否告訴我,今夜還有沒有其他人進入山中?”
灰白色的人盯著他,那雙眼眸原本變得柔和了,此刻驀地又如刀劍。
他等待著卓無昭說下去。
卓無昭似乎緊張,避開了那樣的眼神,輕聲道:“前輩,我本就是來找人的,誰知會有‘天變’玄機……我們並非翎族,也非罪者,想要離開是人之常情。”
“這是天意,是規則,無關善惡賞罰。”灰白色的人連語氣都冷下來,“隻要他能像你一樣洗罪,我就會將他帶來。”
“所以前輩知曉他在哪兒。”
卓無昭這話不算提問,灰白色的人也沒有回答。
“至少讓我見他一麵。”
卓無昭懇切道:“我們一起來此謀求差事,讓我確認是他,往後也好有個交代。”
灰白色的人不再開口,隻是拍了拍奇獸背部。
那裏仍是個空的身位。
卓無昭愣了會兒神,臉上終於浮現笑意。
“多謝前輩。”
這一回側坐,倒是比趴著坐舒適許多。
赤泉的細流消失在土壤中,石林也消失在茫茫雲霧。
視野裏迷蒙遍地,找不見來時路。
這裏連風都摻雜著霧與沙,掠過眉眼,帶著厚重的、不足以分明的觸感。
卓無昭靜靜地隨著奇獸的起落而觀望,忽然,麵前遞過來一樣東西。
一小塊暗赤色的……石頭?
看著倒是與暗泉旁的岩石相似,唯獨少了點兒豔麗。
卓無昭目光一抬:“前輩?”
“送給你的。”灰白色的人反手,將石頭放進他掌心,“每一個洗罪者,都值得一份禮物,無論過去如何,業山會祝福你。”
卓無昭輕輕收攏:“多謝前輩。”
他笑了笑,即便見不到灰白色的人的表情,他還是認真道:“我會記得前輩的祝福,也會記得在我任性之時,是前輩包容護持。
“我會一直記得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