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一百一十一章: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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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無昭緊緊扯住韁繩,拍一拍馬頸,將它安撫下來。
    他轉頭看去,塔樓上的鍾一片暗色,邊角反射出銳利的光暈。
    赤膊漢子身形也暗一團亮一團,看不真切,但仍能感受到他還在不停地抬手、擦汗。
    臨近一刻鍾,第三處的晨昏省安鍾姍姍來遲。
    第四處……第五處……
    好像在這一刻,鍾聲連綿,所有人才“活”過來,結伴的結伴,歸家的歸家。
    卓無昭徑自行去。
    圓月之下,四四方方的客店就在村口路邊。
    卓無昭看見了村內高聳的木架鍾塔,和前麵幾次見到的沒有不同。不過此時此際,沒有燈,它和村人的夢一起隱匿在夜色中。
    唯一的暖光從客店內,透過門簾映出,還是安靜的。
    “公子,住店嗎?”
    門簾被挑起,一個雲鬟女子走出來,粗布衣裳掩不住曼妙身段,隻是一張臉被挽起的長發遮去一半,像層雲間橫掛下一彎黑亮的月。
    即便一半隱在月中,她一雙眼睛還是亮的,一瞬不瞬望著卓無昭。似乎是猜測到什麽,她抿嘴一笑:“公子進來,不就能仔細看一看我了?”
    卓無昭也凝視著她,良久,問:“有馬料嗎?”
    “當然有,還是好料。”女子接過韁繩,整個人腰酥骨軟的,幾乎勾在馬頸上。香氣一並襲來,馬忍不住噴了個響鼻,倒還是性子溫順,任她貼著。
    卓無昭點點頭,從另一側下了馬。
    女子撇撇嘴,偏偏嗔道:“公子就先進去坐坐,喝杯茶吃些點心,就當是我請的,待會兒再來招待。”
    “那就多謝了。”
    卓無昭應得客氣,走得比應得更快。
    簾子後的廳堂比他想象中要大上許多,他本以為無人,事實上,邊角幾桌都坐滿,有人酒醉了睡得香甜,有人對坐飲食,用極輕的聲音交談著。
    沒有人抬頭,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那仿佛就是這世上唯一的事。
    卓無昭挑了個窗邊的位子。茶壺是滿的,茶碗老舊,缺了口,旁邊櫃上還立著一摞碗碟,幾個小缸,裏麵散發出酸澀的味道。
    窗子半掩著,一片晦暗。卓無昭伸手,想要將它支起。
    女子的聲音響起來:“公子,有客人吹不得冷風呢。”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手上托著個盤子,一壺酒,一碟飯菜,幽幽地香著。
    “公子奔波一天,怕是累了,是要在這兒吃,還是我給您送房間裏去?”
    “算在房錢裏嗎?”
    “算。”
    女子言語爽利,又歪了歪頭,示意卓無昭:“跟我來吧。”
    她閃身入了後堂,過一道隔門,窄窄的木梯連著頂上客房。
    她還順手點了一支燭,舉著,一直到將它們都放在客房的桌子上。
    掉了漆的木桌、木床、木凳,連同整個房間,都是四四方方的。窗台掛著不透光的素色布簾,簾上用朱砂畫著驅邪咒符,又有一道穿著紙符的紅色繩結盤繞,定在兩側牆壁。
    風一吹,它們微微浮動。
    卓無昭看了一會兒,問:“你們這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沒有。”
    女子神態自若,頓了頓,又笑道:“公子初來乍到,尚在邊界,不了解便罷了。總之,我這處深受高人庇護,方圓百裏,不會再有更幹淨、更安全的地方。”
    她有意替卓無昭斟酒,被卓無昭按下。
    借著燭光,她的目光流連於卓無昭的手背,順著,攀上卓無昭的腰腹、胸膛、眼睛:“其實,公子不是尋常人,是嗎?”
    卓無昭也笑了笑:“正經人,誰會獨身來蜚州?”
    “哦?”女子鬆開酒壺,漸漸地湊近過去,在他耳畔嗬氣如蘭,“公子這話是想告訴我,你非獨身,還是……”
    卓無昭聲音也學著她放輕了:“我隻想告訴你,再亂動,你的手一定不再屬於你。”
    女子一怔。
    她的手早就蛇一般繞到了卓無昭身後,離他的刀不足三寸。
    可是刀柄,已經被卓無昭握住。
    “哈,好凶呀。”
    女子縮回身,隱在雲鬟垂月間的眼睛映著燭火,更像一條悠遊的蛇。
    “我隻是想要跟公子開個玩笑。同樣的刀,我見過不知多少,可惜都沒有公子這把令我緊張。”
    她撫胸,眼裏仍是笑著的:“你聽,我現在心跳多快。”
    “是嗎?”卓無昭本來在凳子上坐下,聞言,就要起身。
    女子不給他機會,腳步一轉,翩然退到門邊。
    “現在你想聽,我卻怕了。公子,早些歇息,免得耽誤了明日上路的時辰。”
    她掩麵而出,隨即房門被緊緊關上。
    房間裏還殘留著她的香。
    卓無昭坐在桌旁,盯著她放下的燭台,和酒菜。
    無非是些尋常的醬菜鑲邊,舀一勺肉汁澆在飯上,再撒兩把碎青葉;酒裏帶著土腥氣,燭台失了本色,斑駁得似乎一捏就會變成粉末。
    這不算什麽。卓無昭在意的也不是這個。
    他本來以為這客店一定有些問題,事實上,的確哪裏都不太對勁,但是……沒有妖氛,沒有魔氣。
    哪怕他們相距如此之近,他也沒有覺察分毫異樣。
    縱然魔能隱匿氣息,但開店迎客,終歸免不了風險。即便是在蜚州,他們……敢這麽大膽行事嗎?
    許久過去。
    桌上飯菜依舊。卓無昭拎起酒壺,走到床前傾倒。
    他倒得很慢,一線酒水從壺嘴流出,在地麵上扭曲,像揮舞的朱筆。
    一個簡單的護陣成形,圍住床榻。隨著幽光一閃,水色隱去,一切恢複原樣。
    卓無昭吹熄燭火,和衣睡下。
    黑暗中,他的呼吸漸漸均勻,入夢漸深。
    離門最近的房間角落,無聲地滾出一顆眼珠,在護陣前盤旋一圈,爬上床頭。
    它視夜如晝,盯著卓無昭熟睡的臉與他枕著的刀,片刻,滴溜溜一躍,自窗前的咒符跌出。
    它掉在客店後院,繞過半圈來到正門,徑直沿著櫃台而上,最終被女子修長蒼白的雙指一拈,吹去灰塵,擠一顆葡萄似的,落入烏發後的眼眶。
    客店裏一片闃寂。醉酒的人、談天的人也好,都不見影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