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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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劍者是跟隨劉岐的護衛。
    劉岐自幼隨心所欲慣了,護衛一個沒跟緊,便叫他先一步翻過了那些亂石來到了這山巔邊緣之地。
    護衛雖很快也緊隨而至,誰知正是這一晃眼的功夫,他家這小主人就被人按在雪地裏了。
    “別攔我。”少微皺著眉再次威脅劉岐,她左手中的長弓位置旁移,拿弓臂末端最尖銳的長梢抵著他下頜和脖頸相接處的皮膚。
    劉岐被迫仰頭,眼睛卻往下,看向她依舊死死捂著他嘴巴的那隻手。
    少微擰眉移開手,鬆開了他那被揍得流了血的口鼻。
    劉岐長呼了口白汽,扭頭看向那兩名護衛,被壓得呼吸不勻:“別出聲,放下兵刃,讓她走。”
    他的聲音雖喘,依舊沒有恐慌,仿佛那要命的弓梢不是抵在他的要害處——雖然他相信她真的敢殺人,他看得到聞得出她身上的殺氣。
    見那名護衛動作戒備卻也聽從地將劍刃丟在了雪中,少微立時鬆開了對劉岐的壓製,未曾多說半字,未再多看一眼,便向那條小路奔去。
    劉岐擺手拒絕了護衛的攙扶,從雪中爬起來。
    他抬手擦了擦鼻血,看過去,隻見那道背影沿著隱蔽彎曲的小徑奔行著,像極了一匹小狼,一匹在漫天大雪中跋涉夜奔、鮮血淋漓的小狼。
    “公子,是否要屬下去追?”
    劉岐看著那道仿佛生來就屬於山林的身影:“追不上的,讓她去吧。”
    說話間他牽動了嘴邊的傷口,不禁咧嘴,輕“嘶”了一下。
    護衛鄧護遞上一方手巾,看那傷口分明不輕,不禁問:“公子何故不曾抵抗回擊?”
    雖同是皇後所出,但與肩負儲君大任的太子殿下不同,六皇子自幼便自在縱脫,自七歲起就時常跟隨舅父長平侯左右習槍弄劍,按說怎麽著也不該被一個最多同歲的小小女娘按著打才對。
    劉岐邊拿手巾擦著嘴邊血跡,邊道:“起先也沒想到她竟這樣迅猛凶悍……”
    他來此處雖是為了查看有無隱蔽暗道之類,但見她不過一孩童,原也沒想要為難她,他這廂自大地想著不可傷及婦孺,誰料下一瞬反被對方所傷。
    至於被按倒之後為何不反擊——
    “她力氣大得出奇,人也凶得很。”
    劉岐看了看巾帕上的血:“我不做攔路的狗,她才不會是吃人的狼。橫豎已倒黴地挨罷一拳了,何必再惹她。”
    劉岐話罷,看向自己腳下,雪裏染了好幾片紅,不單有他的鼻血,還有她身上的。
    她身上有傷,但不會是淩家軍所傷。至於她臉上的血跡,那是噴濺狀的血點,顯然是來自別人。
    而她看起來很想離開。
    劉岐最後看了一眼那背影消失的方向——也不知她一個人要去哪兒?
    是啊,要去哪兒?
    少微自己也不知道。
    於少微而言,這短短一日曆經死死生生,發生了太多事。
    她手上染著很多血,心裏藏著許多恨,卻竟又說不好最該去恨誰。
    無盡的雪白讓人暈眩,隱蔽的山道缺少被人踩出來的清晰路眼,到處都是亂石雜枝,少微被思緒纏裹著,隻憑著野獸般的本能衝撞奔走,衣物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膚多被亂枝刮破。
    盡管這一番遭遇離奇到了近乎虛幻的地步,身心的疼痛卻無比真實,而少微清晨時剛被取過血,又竭力與秦輔搏殺,負傷流血的身體在嚴寒中奔行著,體力遲早會有不支之時——
    已近山腳下,這最後一小段路卻依舊陡峭,少微腳下被亂石所絆,猛然往前一撲,身體伴著亂顫的積雪,不受控製地滾落而下。
    這片山腳下有河澤流經。
    雪已斷續下了數日,蜿蜒的河水邊上結著一圈薄冰,雪積在冰上,好似夏日裏的豬油罐、隻在邊上凝著一圈雪白,偶爾也有一小塊兒飄到中間去,但罐子裏的油仍是流動著的狀態。
    “哢嚓”一陣碎裂的急響,薄冰被壓破,少微墜入了流動著的河水中。
    少微是會鳧水的。
    夏日裏,寨中的女人偶爾會在傍晚時一起去河邊洗澡。
    但少微的阿母從未去過,甚至很長時間裏阿母的手腳都被鎖著鐵鏈。阿母不去,少微也不想去,但阿母推著讓她去,還讓一個婦人教她鳧水,阿母小聲對她說,能活命能自保的事都要努力多學一些。
    少微很聽話,待到八歲時,少微的力氣已經很大了,她洗完澡會提著兩桶水跑回來,讓阿母也可以用幹淨清涼的河水衝洗擦拭。
    少微想幫阿母擦背,阿母卻拜托她:【晴娘替阿母守在外頭可好?】
    少微噔噔蹬地跑出去,雙腿分開站著,雙手叉著腰,讓小小的身體盡可能地多占些空,像個神氣嚴肅的護衛一樣替阿母守著門。
    阿母洗得很慢,天都要黑透了,少微怕屋子裏太黑,腿腳有傷的阿母會滑倒,便回頭透過門縫往裏瞧——
    借著最後一絲暮光,少微猝不及防看到了阿母瘦削到連脊骨都很分明的後背,而那背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疤痕,阿母手中抓著浸濕的粗布擦著背,手卻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那一刻,少微即便未曾看到阿母的臉,也沒聽到聲音,卻知道阿母在流淚。
    這一幕如無數根細細的針,刺向了年幼的少微。
    冰冷的河水也似無數寒針,刺入少微的四肢骨血裏。
    一直未曾放手卻已經折斷的長弓終於在水中脫了手,少微拚力地掙紮浮沉,力氣飛快流失。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降臨了,流動不息的河水冰冷卻又包容,而殺機不在於冰冷而正在於它的包容,恰似阿母的手。
    已極度虛弱的少微疼極也累極了,她生出許多幻聽與幻覺,一瞬間,她覺得就這樣死掉也好。
    上一次死掉時少微尚有許多不甘,那份不甘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阿母的死,而今這份不甘被彌補了,卻也將少微的許多念想碾碎了。
    就將這具本不該存於世的罪孽軀殼隨波放逐而去吧,或許哪一日,會像一條病貓死狗一樣被衝到淺岸邊,經過無數個風吹日曬之後化作一堆白骨。
    也不必再有什麽轉世了,她很不喜歡這世道,若非要再有點什麽動靜才能安放這魂魄,她就在那堆白骨裏紮出一片草來,要長得高高旺旺的,最好是帶刺的毒草,毒倒個把路過攪她清淨的人。
    少微很具惡意地打算著,隻是還未來得及開啟這毒人大業的第一步,先被什麽東西戳掛住了身上的狼皮。
    混沌漆黑中,少微胡亂地伸手一抓,摸到了一截竹竿似的東西。
    少微一揮,卻又被戳攔住,幾次三番之下,那竹竿戳到她傷口痛處,她唯有攥著那竹竿奮力往上一浮,借著最後一股力,猛然將頭鑽出了水麵。
    水珠迸濺,萬物清氣隨著呼吸一同在少微眼前還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