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我偏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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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還有這臉蛋,分明也生得威風凜凜,倘若豎眉一喝,尋常人隻怕當真不敢貿然招惹。”
    少微本是不喜歡這樣叫人指點掂量的,但許是力氣影響了誌氣,又許是她隱約嗅到了一點莫名安全的味道,當薑負拎起她一條腿時,她竟也由著對方拎了拎。
    薑負嘖聲道:“這雙腿雙足更不用多說了,如此修長矯健敏捷,跑跳起來怕是不會遜於狼豹吧?”
    “再看你這兩隻手……”薑負蹲在那兒,拿被少微咬過的食指去戳少微的手背,認真誇讚:“一看便是刻苦習武的手,分明這樣小卻這樣吃苦耐勞。”
    少微仍是趴在地上的,雙手撐在身前,此時她下意識地就跟著薑負看向自己的雙手,實際上少微很少會觀察自己。
    薑負複又輕輕戳了戳女孩的手,慢慢地道:
    “你說,它們這樣爭氣地長在你身上,待你這樣忠誠,毫不保留地護著你,讓你強壯,伴你長大,又兼有呼吸心跳日日夜夜一刻不停隻為叫你活著,你怎能輕易不要它們呢?”
    少微不由得怔住了。
    她仍在看著自己的手。
    那雙手傷痕累累,又有著凍傷痕跡,手掌不算大,因此刻用力支撐著身體,每一根小小的手指和每一段指節都顯得格外努力,竟有幾分……義無反顧卻又任勞任怨的別樣可憐。
    少微呆望了片刻,忽然放鬆了雙手,垂首將額頭抵在了地麵上。
    她竟流了一點眼淚。
    這眼淚來得突兀莫名。
    當著外人的麵,因這樣的話流眼淚,難免覺得丟人,少微努力克製著不發出聲音,想快點掐斷這該死的哭意。
    卻聽薑負無奈歎氣說:“哭有何用,哭可解決不了任何麻煩。”
    這話立時激起少微的逆反之心,她抬起頭來,瞪著一雙淚眼:“我解決麻煩向來是用刀的,誰說我要用哭來解決麻煩了,我就是想哭,我偏要哭!”
    這樣凶了一把,好似可以借著與人作對賭氣的理由大哭特哭了,哭也成了一種很有誌氣的乖張反抗。
    是以少微再無顧忌,重新將頭抵了下去,放聲大哭起來。
    人是會越哭越委屈的,甚至未必能說清楚自己都在委屈憤懣些什麽,反正都由眼淚和哭聲代勞了。
    抵著地哭起來終究太悶,少微就仰起臉繼續哭。
    仰頭久了脖子太累,便又重新將頭抵在地上,如此切換著。
    沒什麽表情的墨狸還在機械地按著她的背,薑負蹲在原處,雙手看似托著腮,實則兩隻食指在堵著被震得生疼的耳朵。
    少微嚎啕大哭,哇哇嗚嗚地宣泄著。
    不知這樣哭了多久,似是將力氣都哭盡了,少微側著腦袋趴在原處,哭聲徹底消失,隻剩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一抽一頓,她濕漉漉的臉枕貼在狼藉混亂的頭發上,紅紅的眼睛幾分渙散地看著窗外。
    那是很小的一扇窗,卻恰好裝下了一輪即將墜落的夕陽。
    不知何時坐到了榻上的薑負撫了撫掌:“連哭都哭得這樣震天撼地,初時好比千軍萬馬過境,頗具金戈鐵馬之氣,若隻是如此還且罷了,偏生中段又添鋒利空靈,待到末了,更是婉轉如鶯吟,縱此時哭聲已止,卻仍有嫋嫋餘音繞梁不絕……縱是長安城裏最出色的樂師歌姬,隻怕也合不出這樣的神妙之音罷?”
    少微豈聽不出其中調侃作弄,但嗓子疼得好似火燎,便也懶得理會鬥纏。大約是哭得太久,又許是眼淚衝淡了藥力,她試著動了動身體,得以慢慢坐了起來。
    薑負隨手給自己倒了一碗溫水,吩咐少年:“墨狸,給她洗把臉。”
    墨狸便端了木盆到少微跟前,一手按住她的後頸往下壓,一手掬水往她臉上洗去。
    少微實在哭得太累,人也有些麻木,原本是由他折騰了,但按住她後頸尚可忍受,對方手掌中比她更粗糲十倍的繭子摩擦在她的臉上赫然如刀割,少微隻覺臉都被刮下一層皮,她疼得齜牙咧嘴,甩著頭躲開了墨狸的手,徑直雙手掬水,嘩嘩啦啦地大肆將臉狠狠洗了一通。
    水珠飛濺,被冰涼的水貼裹住肌膚的屏息瞬間,少微仿佛又回到了山腳下的寒河中。
    隻是她換作了旁觀者的角度,清楚地看到了那個飄零自棄的女孩,她分明有著完整的軀體,那她便算得上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不是嗎?
    哪怕她原本不該來到這世上,可既然來了,那麽它就成了“她”,她是一個人,更是她自己,世人可以將她視作孽種,可以鄙夷厭棄她,唯獨她不能厭棄自己,更不該拋下自己。
    最後一捧水在眼前濺落,少微張開眼睛,與窗外那輪夕陽對視著,紅透的眼底被燒出了一點憤怒。
    她生來肮髒多餘,死時也那樣狼狽,可偏偏如今又如同再次墜入了宿命輪回之中,這世間於她而言與煉獄無異——是她罪孽太過深重,務必要在這命運中反複受刑反複死去,才能以此來折罪嗎?
    若是如此,那她才更加不能窩囊尋死,這一回她偏要活,偏不死!
    少微盯著那夕陽,眼底是不服輸的頑固凶狠。
    然而哭過的眼睛瞪大之下被光刺得生疼,趁著沒被刺出眼淚,少微攥拳蓄力,站了起來。
    薑負放下了手中的陶碗,看著那站起身的女孩。
    女孩穿著簡單的粗布衣,披著發,赤著足,兩頰還掛著稚氣的肉,氣勢卻不顯弱小。
    這股氣勢十中之九皆源於那雙眼睛,那對眼珠又黑又亮,縱是此時嵌在紅腫狼狽的眼眶裏,其中的倔強與堅韌卻未能被铩下分毫。
    薑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微微眯了眯眼。
    那女孩主動開了口,問她:“說吧,你究竟有何圖謀?”
    薑負含笑:“圖謀?照此說來,你並不覺得我會傷你性命?”
    少微:“你若要殺早該殺了。”
    “我還真當你絲毫不通人性呢。”薑負一臉奇了的表情,抬了抬剛被少微咬傷的那隻手:“你既知我不會殺你,那你這一路還這樣死命反抗,稍有醒轉便要傷我主仆二人?”
    少微皺眉:“人活著就是為了不被殺嗎,那與牲畜何異?你不殺我,我便要乖乖受你挾製擺布嗎。”
    況且一直反複被紮暈、如貨物般被倒騰來倒騰去,很丟人很沒尊嚴。
    “是這樣想的啊……你這小鬼很有骨氣。”薑負了然一笑,這才回答少微的問題:“我確有所圖,就是不知你是否會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