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要日日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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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黑透,少微出了客棧,行走在這她不知是何處何名的鄉縣中,思緒百轉。
這是少微這一路來最清醒的一日,也是她第一次與薑負有了這樣清楚明白的交談。
乍然聽說又要被取血,少微無疑是憤怒的,卻也不得不去仔細思考與薑負有關的一切。
首先浮現在少微腦海中的疑惑便是:那夜在她瀕死之際,對方出現在河麵之上,果真是巧合嗎?
從對方的言行中看來,這更像是一場守株待兔。
可對方是如何算準了她會出現在那條河中的?她們分明素不相識。
想到這裏,少微行走間,下意識地抬了抬胳膊——
她當日傷得不輕,也帶著骨傷,但在對方的醫治下,如今竟已好得差不多了……雖說這與她一直被迫昏睡、得到了過於充足的休養有關,但不可否認對方的醫術確實出色罕見。
還有,對方竟看出了她身上的毒症是丹藥積毒所致,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斷言她若不解毒便活不過十八歲——
但凡薑負說一句活不過二十,少微尚且還不至於如此驚異,可偏偏是十八歲,如此精準……
少微上一次死時正是十七,縱然沒有馮羨上門找死、引她動手致使氣血加速逆行,她原本也至多隻能再捱上數月而已。
少微越想越覺薑負此人實在百般蹊蹺,萬般神秘。
可偏偏這些蹊蹺與神秘,竟叫少微越想越覺得此人深不可測,很有些真本領。
少微是入過世的,雖那入世的範圍基本隻在馮家,這經驗卻也足以叫少微知曉,這山下的世間裏並非人人都這般有本領——她那舅父馮序便養了許多徒有其表的廢物子女。
少微此時是想活下去的。
她也大可以離開此處,去尋找其它解毒的辦法,卻也不得不考慮,倘若真如薑負所言那樣,這普天之下隻她一人能解此毒,那這條命又該何去何從?
少微不禁生出被人拿捏住了命脈的憋悶之感——這是實打實的真命脈。
心間氣悶的少微尋到了一處破道觀過夜。
時人多信道,這處道觀不知因何而破敗,泥塑的祖師神像蒙著塵灰。
少微坐在神像泥台下,抱著膝蓋發呆。
臘月裏天寒地凍,無主之處總會成為無家可歸之人的棲身處。
夜將深時,一個駝背老嫗牽著一個病歪歪的幹瘦男孩走進來,去了角落裏鋪著的茅草堆裏。
少微進來時便看到了那堆被壓得有幾分實在的茅草,知道那是有主的,便未靠近,隻靠坐在神台下。
男孩縮進草堆裏,仍在瑟瑟發抖,聲音低低顫顫地喊著冷。
老嫗將一些茅草蓋在男孩身上,哄著他睡去:“天很快就暖和了……”
少微對旁人之事向來不關心,始終不曾轉頭看一眼。
直到半塊被掰碎的蒸餅遞到了她身前。
少微抬起頭,對上老嫗黑瘦鬆弛的臉。
那老嫗並沒有什麽慈和模樣,反而生得幾分凶相,聲音麻木冷淡:“吃吧。”
苦苦支撐著的貧弱者好似從頭到腳都被泡在苦水裏,縱然願意釋放些許力所能及的善心,也拿不出太多甘甜明亮的顏色去妝飾。
老嫗的臉冷,餅也冷。
少微看了那餅一會兒,伸手接了過來,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很快就將餅啃得一幹二淨。
“剩下半塊別亂動,否則敲爛你的手。”
老嫗嚴肅的警告聲從頭頂側方傳來,少微頗不屑,心想,一把年紀還想敲爛她的手,以為她是好嚇唬的小貓小狗不成。
少微仰頭看,隻見老嫗踮著腳,將那半塊蒸餅擺在了供台中間,還拿一隻破碗盛著,寒酸卻又莫名端肅虔誠。
擺好之後,老嫗跪了下去,口中念著求著,大致是讓神仙保佑她的孫兒石頭病愈,讓這凍死人的寒天早些過去。
天光蒙蒙亮時,少微自神台前起身。
她解下了身上的狼皮襖,隨手扔在了那男孩身上。
奔波乞討照顧病兒的老嫗還在熟睡,那病兒卻因病寒睡得很輕,狼皮襖有些分量,他被砸醒了,茫然地看著少微。
少微沒說話。
那老嫗將蒸餅一分為二,一半拜神,一半便也算拜了她。
她比神仙靈驗,比神仙講究。
少微抬腳跨過破門檻,最後回過頭,視線落在了神台上擺著的那半塊蒸餅上,眼神定了定。
求這虛無縹緲的泥神仙,且還要擺些碎蒸餅呢。
她想求來活命的生機,無論來日求到哪個麵前,又怎能不付出任何報酬代價?
或許她該慶幸,此時對方恰巧也對她有所求,她恰好給得了對方想要的報酬。
少微抿緊了嘴巴,暫時收斂壓製住心中魔障與逆反,抬腳奔入稀薄的天光中。
五年就五年!
但是……
回客棧的路怎麽走來著?!
少微跑出一段路之後,站在一處三岔路口茫然四顧。
她昨晚跑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加上她一直在走神胡思亂想,便沒顧得上留意走過的路,況且這些低低矮矮的房屋長得又這樣相似!
隻穿著單薄粗布衣的少微在寒風中抱緊了雙臂,不禁思索起若果真找不到回客棧的路,是否有必要回到那破道觀裏把狼皮襖奪回來——畢竟這條路她還是記得的。
她比神仙講究,也比神仙怕冷。
清晨的石橋上,忽然傳來清脆的踏響。
少微若有所感地轉頭,隻見那平整的橋麵盡頭,清晨薄霧中,先是走出了一道墨衣少年的身影,而後一匹青牛被他牽著出現在後方,青牛往前再踏出兩步,背上馱著的青衣人便也現出了清晰完整的瀟灑身姿,青衣人抬起一隻柳枝般的素手,輕輕揮動間,撥開了濕冷的晨霧。
少微立刻將抱著的手臂垂下,抹去凍得發抖的狼狽樣。
青牛止步,薑負含著笑,開口先問:“小鬼,你的襖子呢?”
少微未再有敵對之色,隻讓神態顯得從容:“換東西吃了。”
薑負:“一張狼皮襖能換不少吃食,好厲害的胃口啊。”
少微正色道:“我不單胃口大,還要日日吃肉。”
人自然不會突然對敵人說我要日日吃肉,也沒可能拉著一個過路人告訴他我要日日吃肉,這句話隻該對管飯的人說。
突然被要求管飯的薑負露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欣悅笑意,她拍了拍青牛的脖子:“放心,管夠。”
青牛仰頭“哞——”了一聲,甩著尾巴踢了兩下前蹄。
薑負將一件裘衣扔給少微,少微伸手抱挾住。
牛背上,薑負向她側首一笑,聲音愉悅輕鬆:“走吧小鬼,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