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國師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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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在動蕩裏降臨。
    仁帝自昏迷中醒來,聽著那些紛亂的消息。
    他披衣靠坐榻上,蒼白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許久後,那雙眼睛裏最先浮現的竟是一絲迷惑與荒謬。
    死了?
    都死了?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輕易地全死了?就在這短短一日一夜間?
    淩軻沒有動兵嗎?皇後都敢開武庫了,淩軻為何不曾動兵?那些逐漸要隻知有淩而不知有朕的所謂“淩家軍”分明就在長安城外!身為大乾君王他勝券在握,淩柯大可以負隅頑抗到底,然後在真正的窮途末路處死去……難道不該是那樣嗎?
    為什麽要斷臂,為什麽要用這種近乎突兀的方式死去?
    為什麽?為什麽?
    仁帝在心間問了又問,這問聲逐漸急切乃至憤怒,已沒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迫切需要一個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嚴相國在趕來的祝執等人開口之前,肅容道:“陛下,長平侯救下太子後,長跪於宮門外,自斷一臂,請求陛下見太子一麵,而至死未曾有動兵之意——”
    “故臣以為,長平侯率親衛去往仙台宮營救太子,實為認定太子蒙受莫大冤情,不願君臣父子遭奸人挑唆以致國朝社稷動蕩——此乃逼不得已之舉,而非謀逆之心,萬請陛下明斷。”
    祝執看向那位一向中立冷僻的嚴相國,壓下眼底陰鷙,向仁帝垂首道:“陛下……”
    祝執剛要開口,卻見皇帝猛然揮袖,拂落手邊榻案上一物,聲音沉極:“逼不得已,而非謀逆?那這是什麽!”
    死都死了……死都死了!
    是他下的令,犯近宮門者格殺勿論……是他親口下的令!
    死都死了,難道要告訴天下人,是做君王的錯殺了淩軻嗎?
    “他自知以下犯上,即便動兵亦無勝算……所謂斷臂之舉,不過是仍企圖令朕放下戒心的手段罷了!”
    仁帝似在昭告眾人,又似在說服自己,他終於找到一個“答案”:“他背地裏做出了勾結匈奴之事,又趁朕患病之機,暗中與太子合謀以巫咒之術謀害於朕……眼見事情敗露,竟還敢心存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卑鄙妄想!”
    嚴相國撿起那封密奏,眼神微震:“陛下,其上所言未必為真……”
    仁帝一隻手撐在榻案上,閉上了通紅的眼,一字一頓:“是真是假,朕自有判斷、自會明查!”
    殿內,許多官員暗暗看向嚴相國手中密奏,心間震動之餘,卻也各自都有了幾分清晰了悟。
    長平侯已死,值此天子盛怒之下,國朝動蕩之間,緘默似乎是最明智的選擇。
    但人心立場不同,權衡取舍不同。
    為太子、淩皇後及長平侯鳴冤者仍不在少數。
    清查,鎮壓,有人下獄,有人被貶,淩軻的心腹部將也被流放大半。
    唯一讓大多數朝臣鬆了一口氣的是,淩家軍竟未曾出現大範圍的叛變騷亂,這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總體維持了他們沉默的忠誠。
    有大臣慶幸之餘,盛讚乃天子威儀所顯,國朝之師自然還是更忠於陛下的。
    也有人認為,這是因為長平侯死的突然而“及時”,這場動亂結束的異常迅速,很多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便未曾來得及引起更大範圍的波動,而朝廷的雷厲風行同時也震懾住了那些尚在茫然中的兵卒們。
    聽著群臣之言,仁帝沉默不語。
    而劉岐夢中屢屢重現與舅父在天狼山上的那一場夜談,那夜同樣在場的還有舅父麾下的三名心腹部將。
    一場沒有兵變紛爭的收尾,代價總是相對可控的。
    這一切已稱得上過於順利,但帝王眉間的鬱色卻一日比一日更深重了。
    此一夜,未央宮前懸著的銅鍾突然發出鳴響。
    仁帝被驚醒,郭食連忙退去殿外喝問何人無故敲鍾,尚且無人認領這罪名之際,那銅鍾竟又再次自行嗡鳴作響。
    未央宮中一時陷入驚惶,有人私下猜測這是淩皇後的亡魂在作祟。
    仁帝麵色陰沉,連夜急召仙台宮方士。
    一名方士大著膽子開口:“小人曾聽國師有言,道是‘銅取自山,故銅乃山之子’,此刻銅鍾無故自鳴,恐有……恐有山崩之象出現啊。”
    一旁的小內侍聞言,仍是瑟瑟發抖,思來想去,竟也說不好淩皇後亡魂作祟與山崩哪個更可怕些。
    仁帝未輕信那方士之言,而是令人提前請國師出關斷此異象。
    但更詭異的事發生了。
    兩名道士奉命前去請國師出關,隔門行禮說明緣由,卻始終聽不到室內回應。
    二人不得已,唯有從外麵強行將門打開。
    門是從裏麵閂上的,打開費了些工夫,而門開之後,二人卻驚見國師打坐的蒲團之上隻剩下了一副衣冠。
    可明明他們日日都會送來飯食,隻是為了不打攪到國師,飯食皆是按時通過一方狹小的暗格遞進去,每次送飯時他們都會順帶取走上一次用罷的碗筷,每每可見飯食都是被動用過的!
    兩名道人在偌大的靜室中尋找一番,卻隻發現了兩隻體肥毛亮的黑色狸貓。
    而國師的衣冠之下,竟有一根白骨,骨上有金色字痕,為隸體,如同碑刻,共四行十二字。
    兩名道士顫顫捧起那衣冠白骨,一路高喊:“百裏國師……羽蛻升仙了!”
    天光將亮之際,仁帝親眼看到了那白骨之上的十二金字:
    離心起
    熒惑至
    天機歸
    紫微盛
    ——這像是一則預言。
    “熒惑至……”仁帝眼神動蕩著轉頭,看向未央宮銅鍾的方向,所以,當真有何處出現了山崩異象嗎?
    十日後,南郡太守呈急報入京:洞庭湖水決堤,洞庭以北,南郡境內,山崩二十餘裏。
    此事傳開,南郡內外竟有不少百姓哀哭,有流言稱此山正是長平侯的化身,身死而山傾。
    仁帝令繡衣衛嚴查流言源頭,一時間京中又興起一陣自危之風。
    也有朝臣伺機攀咬政敵或報私仇,因魯侯曾力護劉岐,有人指稱魯侯乃是廢太子餘黨,乃至有人供出去年臘月淩軻歸京途中,魯侯夫婦以拜神為由,實則出京私見淩軻,不知圖謀何事——
    誰料如此一番揪扯,最終卻揪出了魯侯府上的一樁家事。
    魯侯被如此栽贓,唯有當眾明言了家中女兒馮珠被淩軻意外救回之事。
    在此之前,馮珠歸京的消息一直是個秘密。
    魯侯府上早年便傳出死訊的女公子竟被找了回來,這固然稱得上是一樁奇事,但並不足以在偌大朝堂上引起什麽波瀾。
    唯獨向來穩重沉肅的嚴相國卻驀地抬眼,定定看向了魯侯。
    出宮之際,嚴相國甚至顧不得行走儀態,疾步追上了魯侯,詢問馮珠之事:“魯公,敢問……”
    魯侯卻是打斷了他的話,隻歎氣道:“相國,還是不見為好。”
    深春的風拂過宮牆,荼蘼杏花簌簌而落。
    劉岐經過杏花宮牆下時,靜靜停留,看了片刻。
    他拖著一條有些跛的左腿,去往未央宮。
    一路宮人紛紛避退行禮,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這是自那夜禍變之後,六皇子第一次得以出現在人前。
    這個孩子仿佛突然從一個皇子變成了一件遺物,那三個人的遺物。
    如此遺物該如何安置?
    仁帝終究未答應親自見這個小兒子,隻道:“朕許他說一句話。”
    郭食帶著一名內侍退了出去,向跪在殿門外的劉岐傳達了陛下之言。
    郭食不動聲色地垂眸看著這個孩子。
    這一句話很重要,關乎這位六皇子的去路,甚至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