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鬧鼠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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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巧巧猛地掀開元寶的衣袖,臂彎處淤痕交錯如老樹根須——那是今晨被按在碎石地上磨的。
高個子婦人絞著褪色的圍裙後退半步:“我家二柱最是乖順,幹不出這種事!”
“乖順到往人眼睛裏揚石灰?”餘巧巧指尖戳向元寶糊著藥膏的眼瞼,“這傷若是再偏半寸”她突然收聲,從腰間摸出個油紙包抖開,裏頭是沾著石灰粉的粗布頭巾。
五個腦袋不約而同縮了縮。西廂房窗根下曬的艾草簌簌作響,混著元寶壓抑的抽氣聲:“今早我繞道走水塘,二柱哥他們拿竹竿攔路。”孩子帶著哭腔的敘述驚起塘邊白鷺,“他們說爹爹的墳頭草都被我哭蔫了”
餘巧巧感覺掌心裏的小手在發抖,卻不再是恐懼的顫栗。
元寶突然掙開她,指著人群嘶喊:“順子哥扯我頭發往糞叉上按!”男孩頸側還粘著幹涸的糞漬,“我說爹爹不是短命鬼,他們就拿鞋底抽我的嘴!”
穿棗紅比甲的婦人突然尖叫:“小雜種血口噴人!”揚手要打,卻被餘巧巧擒住腕子。
“李嬸子這巴掌下去,”她捏著婦人腕骨冷笑,“明兒全村都會傳你被克親的打了手疼。”指尖發力一推,婦人踉蹌著撞翻了晾藥草的竹匾。
青磚牆頭掠過幾隻麻雀,二柱娘攥著衣角的手指節發白。
她朝順子爹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刻堆起滿臉褶子:“小兒郎打鬧原屬常事,咱們鄉裏鄉親的。”
餘巧巧撫平袖口褶皺,截斷話頭:“方才諸位可是要拆了苗圃抵債?”
她指尖劃過元寶青紫的顴骨,“《西晉刑統》二百三十四條寫得明白,毆人致傷者,父母代刑。”
牆根曬藥的竹篩忽然被風掀翻,三七粉簌簌落在二柱娘鞋麵上。
她踉蹌著扶住棗樹,樹皮碎屑紮進掌心:“你你唬人!”
“縣衙鳴冤鼓高三尺,需得這般身量才夠得著。”餘巧巧比劃著元寶的頭頂,“明日辰時三刻,我背他去擊鼓,諸位可要同往作證?”說著從袖中摸出塊靛藍粗布,慢條斯理擦拭元寶唇角的血痂。
順子爹的喉結上下滾動,汗珠子順著脖頸滑進補丁摞補丁的衣領。他忽然扯過自家婆娘:“還不回家取錢!”五個大人推搡著往外退,像極了秋後霜打的蔫茄子。
苗圃門閂落下,曬幹的益母草在竹匾裏沙沙作響,混著元寶急促的喘息:“巧巧姐,這錢”
“該是你的。”餘巧巧舀起井水衝洗搗藥杵,“看見牆角那叢紫蘇沒?被踩斷的莖葉能接骨,曬幹的種子可鎮咳。”
元寶忽然抓住她衣擺:“昨日他們往藥圃潑糞,說我是克死爹娘的災星。”
“紫雲英最喜糞肥。”餘巧巧掰開少年攥緊的拳頭,掌心月牙狀的血印觸目驚心,“過幾日你且看,被潑過的那畦黨參,定比旁的長得壯實。”
元寶蹲在灶前添柴。
藥吊子咕嘟冒著泡,他忽然開口:“巧巧姐,縣衙鳴冤鼓當真要童子才夠得著?”
餘巧巧切藥的手頓了頓,刀背映出眼底笑意:“鼓槌包著鐵皮,你這小身板怕是掄不動。”她將曬幹的接骨木捆成把,“但人活一世,總得知道何處懸著鼓槌。”
正午的日頭毒辣辣懸在當空,元寶跪坐在青石板上數銅錢的模樣,活像隻守著糧倉的鬆鼠。五串用草繩穿好的銅板整整齊齊碼在竹匾裏,最大那串足有三十三枚——東頭李家婆子撂錢時,指甲蓋還摳走了兩枚,被餘巧巧用竹篾片輕輕一撥,銅錢落地的脆響驚飛了簷下避暑的麻雀。
“一百四十七文。”元寶舔著幹裂的嘴唇報數,指尖在最後三個銅板上打轉。
餘巧巧望著他後頸曬脫的皮,忽然想起這孩子蜷在苗圃角落啃野莓的模樣,那時候他連數到十都會咬到舌頭。
晏陌遲倚著門框嚼薄荷葉,玄色短打被汗水浸出深色雲紋。
小黑驢在槐樹下甩著尾巴驅蠅,車轅上掛著的艾草香囊早被曬蔫了。他忽然屈指彈飛葉梗:“該動身了。”
官道上的黃土被曬得發白,驢車顛簸著碾過車轍印。
元寶與她揮手告別,依依不舍。
餘巧巧望著他隨顛簸晃動的發頂,耳畔忽然響起晏陌遲的低語:“獵犬挨了揍,下回見著兔子洞都得繞道走。”
這話說得刻薄。
麻瓜村的炊煙歪歪斜斜爬上雲端時,道旁的火堆正吐出青黑色長舌。
幾個赤膊漢子抬著蠕動的麻袋往火裏扔,焦臭味混著吱吱慘叫刺得人太陽穴發脹。餘巧巧攥緊驢車圍欄,指甲縫裏嵌進木刺。
“作孽啊!”樹下納涼的老漢把旱煙杆磕得砰砰響,“西邊七個村子的糧倉都見了底,這些天殺的耗子連炕席都啃!”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痰裏帶著血絲,“縣太爺光知道收夏糧,哪管咱們這些泥腿子。”
晏陌遲的鞭梢在空中打了個旋兒,驚散圍著麻袋打轉的烏鴉。餘巧巧望著火堆裏扭曲的黑影,胃裏翻起酸水——那麻袋分明裹著三四隻半大的豬崽,鼠群餓得連牲口都敢撲了。
“得在穀雨前撒石灰。”她掐著指節盤算,“還得讓裏正組人巡夜才是。”
“巡夜?”晏陌遲冷笑,“李家溝昨夜燒了半個打穀場,守夜的瘸叔被啃得見了骨頭。”他忽然揚鞭抽在驢臀上,驚得餘巧巧撞進他懷裏,“抱緊!”
……
餘巧巧家。
藥爐騰起嫋嫋青煙,老竇攥著藥包的手指節發白。康嬸揀著簸箕裏的柴胡絮叨:“晌午那會子,裏正家的騾車驚了,掀翻了三筐黍米。”
“回來了!”老竇突然竄起,藥包跌落在地,曬幹的黃芪撒了滿階。
驢車還未停穩,他已扒著車轅急道:“麻瓜村鬧鼠瘟了!”
晏陌遲玄色衣擺掠過滿地藥草,簷下銅鈴叮當亂響。
餘巧巧解下鬥笠,發間還沾著草屑:“竇叔進屋說。”
老竇腳跟碾著青磚縫,壓著嗓子道:“西邊五個村子絕了戶,縣衙今早派了兵”他喉結滾動,“說是要燒村。”
藥杵砸進石臼的悶響驚飛簷下麻雀。
餘巧巧望向晾曬的蒼術,前日新采的根莖還沁著泥腥:“明日召集各戶封窖。”
“封窖頂甚用!”老竇扯開衣領,脖頸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陳家溝三百口人,封了地窖照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