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水靈兒叫住了陳長生，又喊來了蘇瑤，還去道子殿將白慕道找了過來。
    大家都很“給麵子”，沒有一個人有另外的事情需要推辭……或者說即使是今日她們有需要去做的事情，也會將這件事情放下。
    畢竟，死生，大事也。
    幾人齊聚在陳長生和水靈兒的小院裏，水靈兒和陳長生親自下廚做飯，食材算不得多麽奢靡……和曾經陳鉉之請他們吃的龍肝鳳髓是比不了的。
    不過有些時候，我們很難用食材本身的價值去判斷一份飯菜的珍貴與否，主人家的情誼或許值得更多。
    水靈兒很溫柔，很賢惠，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
    不得不說，時間對於人的改變真的很大，雖然我們至今並未在水靈兒的身上投入過太大筆墨去專門描寫她在生活中的轉變。
    但其實從種種細枝末節中也能側麵的看出，水靈兒和一開始見到陳長生時，性格有了極大的變化。
    高冷，清冷？後來傲然世間？最後不做聲響，像個影子一般默默地陪伴在陳長生的左右。
    她如今待人很溫和了。
    即使是刻薄到極點的年輕，到老的時候，也大概率會變得寬容許多。
    這或許就是所謂時間的魅力。
    一番宴席後，主賓皆歡，水靈兒拉著蘇瑤，白慕道的手，和她們說著許多話。
    人心皆是肉長，在場的也沒有薄情之人，幾百上千年的漫長時間的相處，故人凋零後留下了的罕見的舊人。
    即使她們曾經的關係並沒有多麽緊密，但到了現在，那些並不緊密的關係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在交往關係之外的象征性的意味，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蘇瑤和白慕道雖然都成了煉虛，日後的壽元還有許多，但見到如今這一幕，心中還是難掩悲哀。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她們壽盡而修為卻無法突破的時候，也會出現如今的這一幕吧。
    到時候送她們離去的人會是誰呢？如今認識的人中，到時候能送她們離去的又有誰呢？
    兩人不禁扭頭看向了陳長生。
    如果一定會有人送行，那麽送行的人中，應當有陳長生吧。
    在修行這個方麵，陳長生似乎真的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太陽落下山崖，昏黃遮蔽雲天，晚風吹響枝葉……分別之時便到來了。
    水靈兒和陳長生將蘇瑤白慕道送出門，門口，水靈兒衝著二人笑道：
    “如果有下次見麵，我希望下次見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安好。”
    “如果沒有下次見麵的機會了，那我希望，你們以後的一生都安好。”
    蘇瑤微微點頭，眼睛顫動。
    白慕道卻是笑道：
    “我們似乎在幾百年前就告別過，那時候還以為我們是最後一次見麵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似乎是回想起了從前。
    “可是，我們還是再見了，並且這一次，我們似乎又要做最後的告別了。”
    聞言水靈兒不禁莞爾，她知道白慕道是不想讓氣氛那麽悲傷。
    不過，這話確實也有道理。
    人與人的最後一麵真的很難捉摸。
    我們完全無法想象，和一個人何時才會見最後一麵。
    或許不經意間的一念之差，一個意外，我們就與某一個人此生不再相見……就比如陳長生曾在啟東城內認識的人一樣。
    但有時，我們與人慎重的告別後，依然能在命運的推動下，再次重逢。
    不過，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這次的相見是不是最後一次，所以我們的告別就總會隆重。
    最後一次告別後的再次重逢並不會讓上一次的告別沒有意義。
    相反的是，再次相遇才是隆重告別的意義所在……
    水靈兒衝著白慕道笑道：
    “那我們，就再做一次，最後的，隆重的告別吧。”
    “好。”
    兩人相互認真點頭。
    ……
    故人走後，水靈兒在天仙界中所熟識的人就沒有了。
    以她的年紀，在這個世界上，她所熟識的人，應該也隻有這幾個了。
    最後的時間她留給了陳長生。
    黑夜之中，兩人炳燭，燭火明亮，照耀得整個屋子都亮堂。
    “你喜歡我嗎？”
    水靈兒問道。
    “喜歡。”
    陳長生回答。
    對話雖然平淡，但水靈兒仍然開心地笑了出來。
    “那真好啊。”
    她說。
    “如果小時候的我知道現在這樣，肯定會很高興吧。”
    “我陪了你兩千年！兩千年的時間，你走過無數的地方，經曆過無數的事情，可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隻有我。”
    “這天底下，沒有人陪伴你的時間比我更久了。”
    陳長生點頭：“嗯，隻有你一直在我身邊。”
    “所以啊，兩千年的陪伴夠嗎？”
    水靈兒忽然發問。
    陳長生道：“什麽夠不夠？”
    水靈兒身體傾斜，躺在陳長生的懷中，輕聲笑道：
    “差不多快一千年前的時候，祝月蓮死了，你回雲水澗，送她回淩雲峰的桂花樹下，那時候我跟在你身邊，站在你身後，心裏忽然有了一種感覺……”
    “不論我做的再多，對你再好，都不可能比得上你年少時遇見的人，因為那時年少。”
    “但現在，我又覺得，那時年少又如何？”
    水靈兒仰起臉，死死地盯著陳長生。
    “兩千年的陪伴，我隻是缺席了你最初的一百年，此後你的人生我都有參與。”
    “從你百歲之後到現在的兩千年的人生，這段人生在你心中的分量，夠不夠和你前一百的人生相比？”
    陳長生心中突然刺痛，他伸手抱住了這個被他所虧欠的人。
    “足夠了，完全足夠了。”
    他沒有多說什麽動人的話語，隻是簡單的一個足夠了，就比任何動聽的話語還要有力量。
    語言的力量從不在於修辭，也不在於長度，而在於恰到好處。
    足夠了。
    聽到陳長生說出這三個字，水靈兒的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誰又能懂這三個字對她的意味呢？
    從始至終，壓在她頭頂，壓在她心間，壓在她麵前的那座大山，在兩千年的精誠中，終於被跨越了。
    “那你可要好好地記住我哦。”
    水靈兒說道。
    “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
    “那我就放心了。”
    水靈兒呢喃著，隨後又輕輕地說了一句。
    “雖然這句話你可能不是很愛聽，但這確實是我對於你最誠摯的期願。”
    “陳長生，你可一定要長生啊！”
    此後兩人便不再言語，就如同水靈兒那似水溫柔的性子一樣，時間慢慢地似水流逝。
    在這無聲無息之中，黑夜到了天明。
    水靈兒在陳長生的懷中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