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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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早膳,請穆大人和馮女君嚐嚐。”
燕國的貽芳公主,趙茜薇,用純正的漢話,對馮嘯和穆寧秋說道。
她烏發上的帽子,已不是昨日婚禮上羌國貴族戴的桃心金簪六合冠,而是帶有兩根軟腳襆頭的花珠帽,產自燕國大河的貝珠,由巧匠之手,在亮閃閃的黑緞帽上,繡出寶相花的圖案,乍看之下,美如夜空繁星。
趙茜薇的衣著,也非白色對襟的嵬名家族婚服,而是藍底紅獅花的交領錦袍。
若忽略左衽的形製和露出帽子的發辮,燕國公主的打扮,看起來與越國公主劉頤的打扮,並沒什麽太大差別。
馮嘯甚至還敏銳地覺察道,這位貽芳公主的漢話,怎麽有幾分江南口音。
待看清燕國女仆端上的點心時,馮嘯更是明晃晃地流露出訝異。
同樣的神色,也出現在穆寧秋眼中。
蛋清羊尾?
一個北燕宗室女,會做三千裏外的越國江南的點心?
趙茜薇道:“兩位莫覺得奇怪。百多年前,燕、羌、越尚未立國,九州方圓,都是大湯的王土而已,商賈自如往來,江南風物傳到北地,尋常得很。”
朝陽中,靜立的這三人,皆非市井走卒、泛泛之輩的神智與見識。
當他們使用同一的語言精準交流時,彼此很容易捕捉到對方的言外之意。
是如禽獸照麵、為了爭地盤而發出的低級威脅,還是智慧開化的人中龍鳳,平和接近時的上乘風儀,並不難判斷。
馮嘯畢竟是女官,攀談起來便宜些,她於是躬身行禮道:“公主殿下說得有理,天下蒼生,本是一家。”
越國人,省略了“貽芳”二字,更未用那個滾燙出爐的封號“太子妃”來稱呼她,趙茜薇會心地笑了笑,略帶打趣的語氣說道:“女君今後還是加上‘貽芳’二字吧,不然,屬官和奴仆們,隻怕一時都不分清,你是在喊我,還是在喊解頤公主。”
馮嘯將目光略抬,莞爾道:“世間佳話,總是這樣巧,貽芳公主,和解頤公主,兩位殿下的封號中,都有個珍奇寶貝的‘貝’字。”
趙茜薇伸手,取了一隻白胖暄軟的“蛋清羊尾”,放在自己的絲帕上,卻不吃,而是似乎想起了什麽,繼續以閑談之態,對二人道:“世間巧事,倒真是無處不在。前幾日,我帶仆從們在城外跑馬,路過官道,偶遇兩個羌民娃娃爭食打架。他倆爭的吃食,竟也是蛋清羊尾,不知被哪家達官貴人,從車上扔下不要的。馮女君,昨夜婚典,太子說,你原本獻上的甜點,正叫作‘蛋清羊尾’,你可已事先請羌國的皇族顯貴們,嚐過?”
馮嘯邊聽邊心神飛轉,很快確信,趙茜薇說的,便是她猜得八九不離十之事。
穆寧秋母親楊氏,那日捏出一位苦心長輩終於摒棄仇怨的態度,專門請馮嘯炸了幾個蛋清羊尾,要帶去穆勇牌位前供著,果然隻是自以為能讓馮嘯放鬆警惕。
至於點心,恐怕,楊氏扔在塵土裏之後,還要後悔自己扔得急了,應該狠狠踩幾腳才是。
馮嘯尚在斟酌如何回應趙茜薇,不想穆寧秋已開口道:“公主見到的,應是我穆府的馬車。車裏,是我母親。”
趙茜薇容色淡靜:“穆大人,孤唐突了。或許是孤看錯,望君見諒。”
穆寧秋搖搖頭,亦從袖袋中掏出潔淨的絲帕,裹起一隻蛋清羊尾,咬了一口咽下,方又對趙茜薇道:“公主自家,便能將它做得這樣地道,公主又怎會認錯。這道點心,在王上大婚之前見過、吃過的人,屈指可數,隻有我母親,可能這樣糟蹋它。”
“寧秋,此事先不說了。”馮嘯輕聲阻止。
穆寧秋低垂雙眸:“我是真心感謝貽芳公主。公主所言,讓我更難受,但也更明白,阿嘯此番為何如此行事。”
穆寧秋說著,依著臣子告辭的禮儀,後退一步,向貽芳公主深深作揖。
他再次對馮嘯說話時,已如這一路來的晨昏商議那般,沉定溫柔。
“我先去西北的王陵,和阿爍一道,安置好奉先堂祭拜的各項事宜。昨日野利大人說了,王上和閔太後的駕到時辰,分別是未時初刻和未時中。你們巳午之交啟程過去,肯定來得及。”
馮嘯應一聲,從腰間取下馬皮水囊:“裏頭是熱奶茶,路上喝吧。”
穆寧秋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戰場上,終見硝煙散盡、鳴金收兵。
“後頭我會住在葉木安的寓廬,他們蒲類人煮的奶茶也很不賴,你來喝。”
鑼鼓聽音,這是不回穆府住的意思了。
馮嘯欣然接受這樣的表態,大方地道一個“好”字。
大白鵝馮不餓,覺出太平又至,理所當然地跟著穆寧秋走。
穆寧秋輕提鵝翅,上了馬背,揮韁馳遠了。
乍然單獨麵對算是敵國公主的趙茜薇,馮嘯一時之間,也難免生出幾分局促來。
趙茜薇望一眼越人的金邊白帳方向:“現下才過辰初,女君留步,孤再與女君說幾句話。”
燕人仆婢搬上樺木桌凳。
眨眼間,桌上除了一壺熱氣騰騰的羊奶和先頭的那碟蛋清羊尾外,竟還擺上了兩隻精美的楠竹蒸屜。
裏頭碼著馮嘯從小吃到大的錢州點心:一屜是糯米做成的定勝糕,一屜是加了各樣果仁的綠茶酥。
綠茶酥也便罷了,但那定勝糕……
馮嘯盯著胭脂色的糕體,眸光越來越現出驚疑。
“公主府上,與林黎將軍有過從?”
趙茜薇本來也沒想對越人隱瞞,隻是未料得,馮嘯這樣快就提起了那個人。
“你怎麽猜到的?”
馮嘯指指定勝糕:“錢州坊間的定勝糕,素來都是白色的,因為隻有糯米粉去蒸。但林將軍的母親,乃婺州丹溪人,家中善做紅曲醪糟。林伯母巧思,把紅曲酒釀和糯米粉合在一道,做成的糕餅,不但像紅茶花一樣好看,還有股酒香。我兒時,常隨祖母去林府……”
馮嘯驀地刹住了話頭。
往事酷烈,天日昭昭。
終究是人心詭詐的朝堂,對不起在外浴血的將軍。
內心有杆秤的越人,無論是否林家知交,念及當初,都會神傷。
趙茜薇的胸中,則心緒翻湧。
昨日婚典,越國公主與這位馮氏女官的言行,令她隱隱生出相惜之意。
未曾想,馮家和林家竟是故交。
也對,林黎出身軍勳貴族,這馮氏據說乃劉帝侄孫女,兩家走得近,不奇怪。
趙茜薇盯著她:“你兒時是何時?五六歲?七八歲?女君如今芳齡幾何?”
“下官今年二十歲。當年是五六歲,剛進學塾開蒙。”
燕國公主戚然一笑:“哦,那時候,林黎已做了少年將軍,我也不賴,雖然八九歲,卻能在馬上開弓了。馮女君,不怕你覺得我說些交淺言深的渾話,我差一點,就是林夫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