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開始這溫柔的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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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羅秉常羅相爺,終究還是懷著重重心事,回到自己的府邸。
羅家是漢人,在臘月二十三這天,遵循祖宗留下的習慣,過“小年”,祭祀灶王爺。
嫡妻鄭氏正吩咐一眾女眷去擺各樣吃食,回身看到羅秉常,臉略有些冷。
“相爺酉時才下值,平章院今日莫非頂了樞密院的班,要處理什麽緊急軍務嗎?”
羅秉常已經習慣了鄭氏對自己的口氣。
遙想當初剛成親時,妻子的舉止,更蠻橫。誰讓她爹,是去沙漠冷泉宮迎回嵬名孝和閔太後的頭號功臣呢?
嶽父大人已經死了快十年,但大舅哥尚在群牧司擔任要職,鄭氏這可厭又可笑的婦人,便以為自己仍有娘家撐腰,對丈夫無論公私事務,都指手畫腳拿主意,甚至在是否被沙州李家籠絡上,都要替羅秉常做決定。
因為她夠貪心,不滿足於做宰相夫人,還要做皇後的母親。
李氏已承諾,若太子嵬名亮登臨大統,立刻擁護他去王稱帝,廢燕、越兩位和親公主的封號,給羅仙兒皇後之位。
“蠢啊,真蠢,”羅秉常心道,“這就是不讀書的惡果,對多少前朝事懵懂無知。且不說沙州李氏是否能聯合回鶻與西蕃,打贏嵬名爍的戰兵和兩位公主的援兵,就算真的把燕、越兩國先打了個不吱聲,穆寧秋等樞密院少壯派漢臣的力量也清洗了,信不信李氏轉頭,就把嵬名亮這飯桶太子攆下龍椅,自己稱帝。越國當今女帝的死鬼丈夫吳英,不就是這樣上位的?”
鄭氏抱著胳膊、麵若冰霜之際,羅府管家連忙帶著一個小廝、一個婢女,來為羅秉常更衣。
羅秉常不動聲色地瞅瞅兩個孩子。
小廝也便罷了,像他娘,婢女的眉眼,越來越看得出,有自己的五官影子了。
這是兩個好孩子,被他們的娘親,教得很好。
所幸,此番幹脆聯手越人,借鏟除李家與太子的勢力之際,把鄭氏和她兄弟家,也打壓了,這對同樣有自己血脈的孩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恢複身份了。
羅相爺思及此,多年壓抑的忿恨化作一朝反殺的得意,便也不介意被鄭氏再猖狂一陣,陪著笑臉對蒙在鼓裏的嫡妻輕聲道:“越國公主的產業被榷稅,馮氏專挑年節到平章院撒潑,我和兩位郎官,被她好一陣鬧騰。”
鄭氏聞言,目露凶光:“看她還能狐假虎威幾天。待事成之際,那小潑婦的腦袋,在金慶城是取不得的,便以她與穆寧秋襲殺太子為由,流放去沙海,路上結果了她,給我們仙兒,出口惡氣。”
羅秉常軟著語氣揶揄道:“姓穆的小子,你就放過了?難道還想招他做女婿?”
鄭氏擺手讓下人們莫跟著,又往院落深處走幾步,才冷哼一聲,與丈夫說道:“什麽做女婿,不過是再弄回來,拿他娘做軟肋,教他給仙兒,做個殿中伺候玩賞的內臣罷了。太子的身子骨,能頂幾年?咱們的女兒,很快就會是太後。你看閔月兒那老婆子,做了太後,韓多榮始終伴其左右、討她歡心,你們這些朝臣,哪個敢有微辭?”
羅秉常越聽越膈應。
在他心裏,自己的私生子女,乃來自真愛結晶,妻子鄭氏這番話,則活脫脫就是在教女兒穢亂深宮。
一時之間,羅相爺對將母女二人獻祭給自己更遠大的仕途,再無愧疚之心了。反正那越人女官已起誓,最終會給羅仙兒留條命。
同床異夢的夫妻倆,走到後院,進了鄭氏平時念經禮佛的禪房。
鄭氏走到桌邊,指著上頭的幾隻碗:“相爺來瞅瞅。”
羅秉常知道那是郭府派平氏來教的招兒,遂探身過去,細細打量。
但見三碗羌人愛吃的麵點“搓魚魚兒”,分別是橙黃、淺黃、淺褐。
羅秉常指著橙黃的那碗,問道:“這是,麥子裏加了沙棘汁?”
鄭氏點頭:“中寧府送來的沙棘最好,酸得很正。”
羅秉常又指著淺褐色那碗:“這是蕎麥做的搓魚魚?怎地還有些黃葉子?”
鄭氏道:“是蕎麥做的,不如沙棘魚魚有滋味。但燕人的仆婦們,會做一種酸菜。像這樣煮到蕎麥魚魚裏,酸溜溜的,大王定也喜歡。”
羅秉常盯著最後那碗淺黃色的搓魚魚:“這是,黍子做的?怎地也一股子酸味?”
鄭氏走到牆角,從佛龕下拎出籠子,指指裏頭的三隻小兔道:“相爺,我來給你變個戲法兒。”
鄭氏說完,將兔子放出來,又撈出不同的“搓麵魚魚”,分別擺在三隻陶碗裏後,捉了不同的小兔,讓它們吃不同的麵魚。
兔子不喜濃重的酸味,但被餓了兩日,哪還會嫌棄這救命的雜糧。
羅秉常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
……
五裏外,金慶城的東門,斜陽裏,一人一馬,馳到門下。
新來的城卒,湊上去看清牌子,趕緊諂媚道:“穆,穆大人,小年夜還要出城公務嗎?”
身後的老兵一把擼開他,對穆寧秋作揖:“穆大人安康。”
穆寧秋從馬脖子上取下酒囊和一包熱呼呼的羊肉饢餅,遞給他,和氣道:“天寒地凍,你們兄弟倆辛苦了。吃點燙的,暖暖身子。”
老兵接過皮囊,點頭哈腰:“多謝穆大人,穆大人愛民如子!”
穆寧秋一夾馬肚,往暮色蒼茫的東邊馳去。
新卒咬著饢餅,問老兵:“大哥,你剛才拍我腦袋作甚?”
老兵咽下酒,笑他:“拍你個瓜娃子腦殼,不該問的時候,瞎問!”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穆寧秋就到了今晚的目的地。
那是紅花渠越宮一角的柴扉小院,堆著雪人、掛著燈籠,木拱青磚的瓦房裏,樸素,但看起來十分結實。
金色麥田般的暖黃燈光,透過絹紗窗戶,映在雪地上,是最資深的皇家畫師,亦無法描摹出的寧馨景象。
馮嘯走出來,拉過穆寧秋的座騎,把它牽進馬廄,和自己的愛駒一起,享用主人精心拌好的豆餅。
穆寧秋站在女子身後,溫言道:“你給馬做吃的,像下廚一樣講究。”
馮嘯轉身,拉過他的手時,打趣道:“你的手,是生著的爐子嗎?一路北風吹著,還能那麽熱。”
“心裏熱,手怎麽會冷?”
言罷,好像嫌走到堂屋的那幾丈路都太遠似的,就勢將馮嘯攬進懷裏,雙唇貼在她額頭上。
北地暮冬的刺骨夜寒,與二人相擁時的暖熱體溫,是冰火交融的奇妙感受,在夜色寧謐的空靜中,編織出無聲的美妙吟唱。
今日大早,穆青替主人傳訊,穆寧秋下值後一定來城外,陪馮嘯過小年。
“那他母親那裏呢?”馮嘯接過穆青送來的蒿子麵時,淡淡問道。
“冬至和臘八已經陪老夫人過了,今日肯定得來閣長這一處。”
穆青答得十分自然。
人的觀念,會順著好的見識,往上走。
這一年半來,穆青眼裏,馮嘯是身居要職、能力卓著的越國重臣,而非深閨後宅的小媳婦,故而馮閣長看起來,不會再踏入穆家宅邸,穆大人也習慣兩頭跑了,穆青並不覺得別扭。
馮嘯則更對這份“配得感”欣然接受。
楊氏是穆寧秋的母親,冬至這樣祭奠穆父的日子,穆寧秋理應回府去陪。
但她馮嘯,是與穆寧秋彼此渴求靈與肉的鴛侶,佳節共渡,也是人倫本份。
此刻,先享受一番相擁愉悅的馮嘯,從穆寧秋的風袍裏鑽出來,拉著他,走進自己的小天地。
“馮不餓不在麽?”穆寧秋掃視一圈,抿嘴道。
“不在,祭灶去了,宮裏祭灶缺個大雁,我就拿馮不餓充數,問公主換了這盆西涼瑞炭,”馮嘯撥著炭盆,開玩笑道,又斜瞥一眼穆寧秋,“明知故問。”
穆寧秋展顏,在飯桌邊坐下來:“公主真好,幫咱們帶鵝。”
此刻已近酉末,穆寧秋餓得前心貼後背,到了馮嘯這裏又全然鬆泛下來,早將白日裏做臣子時的正襟風儀拋了,將馮嘯端上的扁豆羊湯蒿子麵,連吃兩大碗。
胃裏墊妥糧食與肉,穆寧秋才開始不疾不徐地啜飲葡萄酒。
“我出城前,風聲就從平章院傳到樞密院了,說你今日去和羅相爺鬧酒稅。”
“嗯,依計行事而已,鬧得越開越好,羅秉常讓我們越人走平涼道行商的特許令,才不會被李家和郭家懷疑。”
“裴迎春那裏,也知信了?”
“妥了,喬裝打扮的活計,裴迎春也不是頭一回做,何況,還有阿爍將軍的親信引路,平涼府不難收拾。”
穆寧秋見馮嘯並不抗拒與自己詳談公務,遂坦言道:“我還是不放心去黑山鎮,我在金慶城,無論如何,能護你一護。”
馮嘯與他碰了碰琉璃杯,喝口酒,和聲靜氣道:“當初我在蕭關的狼窩子裏,你遠在靈台城,也擔驚受怕得不行吧?最後不也沒事?寧秋,你得按時離開金慶城,李家他們,才會動手,這一仗,才能打起來。”
穆寧秋咂口酒,輕歎一聲:“好。”
馮嘯給他麵前的碟子裏,夾了幾塊下酒的鹵羊蠍子,想了想,終還是開口道:“其實,收拾了李家和郭家後的事,對你來講,更難吧?”
穆寧秋屏息少頃,決絕道:“難,但這個心上的坎,我已經過了。我千辛萬苦,從萬裏之外,將你們帶到金慶城,聽到的卻是,大王也接受了燕國的和親請求。那一刻,我就明白,太後為何,急著要助阿爍做新君。帝王術,就像我們的槍法,要用,但不能用歪。何況,曹德敬曹司長,這些時日又與我說了甘州苛稅不減不免的事。我不管野利大人怎麽想,在我心裏,王上,他已不適合做大羌的國君了。”
馮嘯點頭:“是,兵諫非出於權欲熏心,而是出於民貴君輕之心,即便史家落筆不公,又何足懼?”
穆寧秋眉眼一鬆。
她總能在正確的時刻,三言兩語地,解開他最後一絲心結,就像她庖廚時,能精妙地掌握火候。
穆寧秋暢飲一口美酒,談及最後一絲疑慮:“燕國公主,真的願意以身入局?不會口是心非?”
馮嘯道:“趙茜薇不傻,她心裏清楚,我那番中宮西宮的詭詐說辭,反而幫她試出了,她這個燕國和親公主,在羌王心裏的排位。現下,太子要迎羅仙兒做良娣,而我們決定擁護嵬名爍登基,這兩件事,足以讓她相信,站在我們這邊,她才有不錯的將來。所以,趙茜薇這幾日,反倒差遣她的侍女,來問魏吉,要避子藥。正月裏進東宮後,她並不想懷上什麽小世子小郡主的。”
穆寧秋想起魏吉曾經對自己的敵意,笑著揶揄這左右是不在場的“小舅子”:“魏吉的藥,管用嗎?”
卻見馮嘯眼神微妙起來。
“我今天吃了一劑,要不,試試?”
穆寧秋的笑容,登時一僵。
今天?現下?
這一刻,是不是來得太快了些?
難道就因為,正月一過,他就要遠行往東?
不不,他沒有不想,恰恰相反,無論夢裏還是清醒的時候,他都想過不止一次了。
但他們還未有親迎的婚儀,都是學過詩書禮樂的漢人,怎,怎可……
馮嘯仿佛看出他心裏排山倒海的澎湃。
她才懶得在如此良夜裏,花時辰去掰扯那些禮教倫常。
食色性也。
她想,她確定他也想,那就好像上乘食材擺在麵前,不趁著新鮮去上鍋,實在迂腐至極。
馮嘯在穆寧秋呆楞的目光裏,返身從保溫的風爐上,又端下一隻碟子。
碟中點心,是穆寧秋從未見馮嘯做過的。
薄如蟬翼的米皮裏,絳紅、嫩綠、金黃、黑褐、雪白的餡料,若隱若現。
米皮略鼓,顯然餡料中,飽含湯汁。
穆寧秋感到暢飲的美酒,起作用了,他暈暈乎乎,想努力辨清那些餡料,卻是不能。
他閉上眼睛,養了養神,再睜開時,問題迎刃而解。
他看到,羅衫輕解的愛人,咬著一隻米皮湯包,朝他俯身過來。
